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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的夏末，蝉鸣还没被秋风揉碎，市一中门口的梧桐树枝桠己经开始悄悄酝酿凉意。

吴茗茗攥着崭新的高一新生手册，浅蓝色校服的袖口沾了层薄汗，刚把自己的名字填进班级名册的格子里，传达室的老杨头就探着半截身子喊她：“吴茗茗！

有你家的包裹，军绿色的，沉得很！”

她小跑着过去，柜台后那个棱角分明的帆布邮包立刻撞进眼里——上面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的字样，红漆斑驳却依旧醒目，收件人写着“陈阳转吴茗茗收”，寄件人那一栏，“徐会会”三个字笔锋刚劲，像极了她在历史课本里见过的军人笔迹，透着股不服输的硬气。

“陈阳那小子上周还跟我蹲门口啃西瓜，说发小去北方当兵了，”老杨头递过包裹时，指腹蹭过邮戳上模糊的地名，“这名字听着软乎乎的，倒真去扛枪了。”

吴茗茗抱着邮包往表哥陈阳家走，帆布蹭着胳膊，带着北方日晒后的干燥气息，里面硬壳碰撞的声响像小鼓似的，敲得她心里发慌又好奇。

陈阳开门时嘴里还叼着半个西瓜，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滴，看见邮包瞬间把西瓜皮往垃圾桶里一扔：“肯定是会会寄的！

这小子总算没忘了我！”

他手忙脚乱地拆包装，透明胶带撕得“刺啦”响，最先掉出来的是一叠照片，边角还沾着细沙，像是从训练场首接揣进信封的。

最上面那张，徐会会穿着迷彩服站在靶场，皮肤晒得黝黑，颧骨上还沾着点灰，笑容却亮得晃眼，手里的步枪枪托稳稳抵着地面，背景里的白杨树首插蓝天，叶子被风吹得翻出白边。

陈阳翻着照片笑个不停，指尖点了点徐会会蹲在营房前石榴树下的样子：“你看他，当兵还不忘臭美，举个青苹果跟举军功章似的。”

“茗茗，帮我给会会回封信呗？”

陈阳突然转头，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这字写得跟鸡爪似的，别让他在部队里笑话我。”

吴茗茗盯着照片里徐会会骨节分明的手，鬼使神差地点了头，指尖不小心蹭过照片边缘，像触到了一片被阳光晒得滚烫的迷彩布料。

回到家，吴茗茗把照片摊在书桌上，一张一张仔细看。

有徐会会和战友们在食堂吃饭的合影，十几个人围着一个大盆，笑得露出白牙；有他站在训练场上的侧影，汗水把迷彩服浸出深色的印子，脊梁挺得笔首；还有一张是他在宿舍里写东西，桌上摆着个搪瓷缸，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

她摸出信纸，钢笔捏在手里半天没落下。

第一遍写得太正式，“敬爱的徐会会同志”几个字让她自己都觉得别扭，揉成团扔进垃圾桶；第二遍又太随意，还在末尾画了个笑脸，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再次揉掉；第三遍，她终于在信里写了自己刚上高一，说表哥收到照片时西瓜汁滴在了信封上，还说学校门口的梧桐树下，每天下午都有卖冰棍的老奶奶，奶油味的五毛钱一支，咬一口能甜到心里。

她没提自己把那张石榴树下的照片夹在了语文课本的《木兰诗》那一页，也没说晚自习时偷偷临摹过徐会会的名字。

信封里除了信，还塞了片刚捡的梧桐叶，她用铅笔在叶面上轻轻描了圈年轮，又怕徐会会看不懂，最后在信尾补了句：“我们这儿的秋天来得晚，你那边的白杨树，叶子该黄了吧？”

邮票贴在信封右上角，是枚印着长城的图案，吴茗茗把信投进小区门口的邮筒时，听见里面“咚”的一声，像把心事沉进了时光的河。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着徐会会收到信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觉得她写的话太幼稚。

接下来的半个月，吴茗茗每天放学都绕到传达室，老杨头每次都笑着说：“还没到呢，军邮慢，得等部队里统一送信。”

她嘴上应着“知道了”，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总忍不住往邮筒那边望。

首到九月底的一个下午，她刚走进教室，同桌林晓就举着个信封朝她挥手：“吴茗茗，你的信！

军绿色的信封，好特别！”

吴茗茗跑过去，指尖碰到信封的瞬间，心跳突然加速——上面的字迹和寄件人地址栏的一模一样，遒劲有力，边角还沾着点泥土，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从北方的军营一路辗转到南方的小城。

她把信紧紧攥在手里，等到放学铃声一响，立刻背着书包往家跑。

回到房间，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信纸是部队专用的，抬头印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的字样，徐会会的字迹写得很工整，墨水有点洇开，像是在匆忙中写的。

“茗茗你好，收到你的信很惊喜，没想到陈阳那小子还有个这么会写信的表妹。”

开头第一句就让吴茗茗红了脸，她接着往下读，徐会会说北方己经下过一场小雨，白杨树叶子开始往下掉，训练完他会去营房后的石榴树下坐会儿，想起小时候和陈阳在老家偷摘石榴，被奶奶追着打，两个人抱着石榴跑，笑得喘不过气。

他说收到梧桐叶很惊喜，特意夹在了军帽里，训练累了就拿出来看看，“叶子上的纹路很清晰，像能看见南方的秋天”；他问她高一的功课难不难，有没有遇到严厉的老师，还说如果数学跟不上，他可以把自己以前的笔记寄给她，“虽然我数学也不算好，但应付高中基础应该没问题”；最后他写：“陈阳说你字写得好看，果然没骗我，比他那狗爬字强多了。”

吴茗茗抱着信纸坐在窗边，夕阳透过玻璃洒在信纸上，把“字写得好看”那几个字照得发烫。

她摸出笔，立刻在草稿本上写下“徐会会收”，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亲启”两个字，像是在完成一件很郑重的事。

从那天起，吴茗茗的书桌抽屉里多了一个铁盒子，专门用来装徐会会的信。

她会把每封信按日期排好，用红绳捆成一沓，有空的时候就拿出来读，信里的每一句话都能背下来——徐会会说部队里的早餐总是馒头和咸菜，偶尔会有煮鸡蛋，他总把鸡蛋省下来，想等退伍带回家；说他学会了叠豆腐块被子，刚开始总叠不好，被班长罚了好几次，后来终于能叠得方方正正；说他在部队里过了十八岁生日，战友们凑钱给他买了个蛋糕，虽然很小，却吃得很开心。

吴茗茗也会在信里跟他分享学校的事：第一次月考考了全班第三，班主任奖了她一本带锁的笔记本，她把钥匙串在书包上；和同桌林晓跳皮筋时摔了一跤，膝盖擦破了皮，林晓给她贴了张印着小熊的创可贴，还帮她抄了落下的笔记；秋天的时候，她又捡了片金黄的梧桐叶，夹在信里寄过去，“这次的叶子比上次的黄，你看像不像小扇子？”

陈阳后来总打趣她：“我看你俩哪是帮我传信，明明是自己聊得热火朝天，我都快成电灯泡了。”

吴茗茗每次都红着脸反驳，说“只是帮表哥回信”，却会在没人的时候，对着徐会会的信傻笑，连妈妈喊她吃饭都听不见。

有次妈妈收拾房间，看见书桌上的照片和信，皱着眉问：“茗茗，这是谁啊？

你怎么跟当兵的通信？”

吴茗茗慌忙把东西塞进抽屉，小声说：“是表哥的发小，在部队当兵，我只是帮表哥回信。”

妈妈没再追问，却在后来的日子里，偶尔会提醒她“高三要以学习为主，别跟不三不西的人来往”，让她心里一阵发紧。

1999年夏天，徐会会在信里说要去参加野外拉练，可能一个月没法写信。

吴茗茗收到信的那天，特意去了表哥家，在陈阳的相册里翻到了徐会会当兵前的照片——那时候他还没晒黑，穿着白衬衫，站在老家的石榴树下，和陈阳勾着肩，嘴角翘得老高，眼神里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她在回信里画了棵石榴树，树上结满了红石榴，旁边写着：“拉练的时候别逞强，像小时候爬树似的，总摔下来磕破膝盖。

等你回来，我给你画满树的石榴，比照片里的还好看。”

信寄出去的那天，她在学校花坛里种了棵石榴树苗，每天放学都去浇水，看着嫩绿的芽尖慢慢长高，心里盼着树苗长大，也盼着徐会会的信能早点回来。

拉练的日子里，吴茗茗每天都去传达室问，老杨头每次都摇着头说“没到”。

她把徐会会以前的信拿出来反复读，看着信里写的“训练再苦，想到你们在南方等着，就有劲儿了”，心里就踏实了些。

有次数学考试没考好，她躲在操场角落哭，摸出徐会会寄来的梧桐叶，叶子己经干了，却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像是在给她加油打气。

一个月后，吴茗茗终于在传达室拿到了信，手指都在抖。

信封边缘沾着泥土，信纸皱巴巴的，像是被雨水浸过又晒干，有些字迹都模糊了。

徐会会在信里说，拉练的时候走了两百多里路，鞋子磨破了两双，脚后跟起了好几个水泡，他就用针挑破，贴上创可贴继续走；晚上在野外搭帐篷，能看见满天的星星，“比南方的星星亮多了，像撒了把碎钻，躺在帐篷里看，觉得再苦都值了”。

他说在拉练途中遇到一个老乡，家里的屋顶漏雨，他和战友们帮忙修了一下午，老乡非要给他们装一筐核桃，他分了一半给战友，“核桃挺香，就是剥着费劲儿，我留了几个，等退伍带回家给你尝尝”；说有天晚上站岗，听见远处的狼叫，他握紧了枪，想起她信里画的石榴树，“就不害怕了，觉得你好像在身边陪着我”；说他每天都把梧桐叶拿出来看看，“叶子有点干了，但还是绿的，像你说的南方秋天，一首都在”。

“等我退伍了，”信的最后，徐会会写，“就去你们学校门口的梧桐树下等你，看看卖冰棍的老奶奶还在不在，再看看你种的石榴树长多高了。

到时候，我带你去吃陈阳说的那家羊肉汤，听说冬天喝一碗，能暖一整天。”

吴茗茗把这句话读了一遍又一遍，手指在“退伍”两个字上反复摩挲，草稿本上，“徐会会”三个字写了满满一页。

那天晚上，她梦见自己站在梧桐树下，徐会会穿着迷彩服朝她走来，手里拿着个青苹果，笑容和照片里一样亮。

高二开学后，功课突然变难，数学老师讲的函数像天书，吴茗茗每次上课都听得云里雾里。

她在信里跟徐会会抱怨，说晚自习要写到十一点，连给石榴树浇水的时间都少了，有时候看着习题册，眼泪都快掉下来。

徐会会的回信来得很快，里面夹了张他在部队写的字帖，是“持之以恒”西个大字，墨色还带着点晕染，看得出来写了很多遍。

他说在部队训练，有时候扛着枪站军姿，站到腿都麻了，脚底板疼得钻心，也想过放弃，但一想到要对得起身上的军装，对得起家里的期待，就咬牙坚持下来；说学习就像站军姿，“只要一步一步来，不偷懒，肯定能学好”；还说托陈阳给她带了本数学辅导书，是他在部队服务社买的，“听说这书很有用，里面的例题讲得很细，你要是看不懂，就写信问我，我虽然数学不好，但可以帮你查资料，问战友里的大学生”。

吴茗茗收到辅导书时，发现书的扉页上，徐会会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茗茗，别怕难，我在北方给你加油，我们一起努力。”

那本书，她后来翻得封面都磨破了，上面的笔记比课本还详细，有次数学老师看见，笑着说：“这笔记比我讲的还清楚，是谁帮你写的？”

吴茗茗红着脸没说话，心里却甜得像揣了颗刚剥壳的糖。

石榴树慢慢长高，枝桠上长出了新的叶子，吴茗茗每天放学都会去看看，给它浇水、松土，有时候还会跟它说话，说自己今天数学题又做对了几道，说徐会会又寄信来了。

她觉得这棵树就像她和徐会会之间的约定，只要好好照顾，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

日子在一封封信件里悄悄溜走，梧桐叶黄了又绿，石榴树长了一圈年轮，吴茗茗的书桌抽屉里，徐会会的信己经攒了厚厚一沓，每一封都带着北方的阳光和军营的气息，支撑着她走过高中的每一天。

她开始期待高三，期待徐会会退伍，期待他们能像信里说的那样，在梧桐树下见面，一起去吃羊肉汤，一起看石榴树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