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绵，陈景明撑着黑伞，站在两块墓碑中间，一时不知该先走向哪一边。
左手边是林晚秋，他名义上的妻子，一起长大却从未真正拥有的爱人。右手边是苏锦，
他的学生，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一个他从未想过会爱上却最终相伴余生的人。
雨滴敲打着伞面倾泻而下，像是岁月急促的脚步声。他已年过七旬，头发全白，
背脊也不再挺直，但那些往事依然清晰如昨，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外公，雨越来越大了，
我们早点祭奠完回去吧。”一个年轻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陈景明回头，
看见他的孙子——晚秋的孙子，正关切地看着他。那年轻人脸上有晚秋的眉眼，
也有他从未谋面的恋人的轮廓。“好，再给我一点时间。”陈景明轻声说。
他先走向左边的墓碑，将一束白菊放下。照片上的林晚秋永远定格在三十岁的模样，
温婉的笑容里藏着只有他能看懂的忧伤。然后他走向右边的墓碑，放下一束淡紫色的野菊。
苏锦的照片是她四十岁生日时拍的，眼神坚毅，嘴角带着倔强的微笑，
与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女学生判若两人。“我下周再来看你们。”陈景明轻声说，
伸手轻轻拂去墓碑上的落叶。雨声中，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民国二十六年春，
南京中央大学。陈景明站在讲台上，讲解宋代词赋，声音平和从容。
窗外的梧桐树刚发出新芽，阳光透过窗户，在他深灰色的长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时年三十有二，已是文学院最年轻的教授之一，家世显赫，学识渊博，
加上清俊的容貌和温润的气质，使他成为校园里不少女生私下爱慕的对象。
但他从未对任何学生有过逾越之举，甚至连不恰当的想法都不曾有过。“词之妙处，
在似与不似之间，如月映万川，各具其形…”他正讲着，忽然注意到后排靠窗的座位上，
一个女学生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苏锦同学，你不舒服吗？”他停下讲解，
关切地问。全班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个角落。名叫苏锦的女生慌忙抬起头，
勉强笑了笑：“没关系，陈教授，我只是有点头晕。”下课铃适时响起，陈景明宣布下课后，
快步走到苏锦身边：“你去医务室看看吧，如果严重，我让人送你去医院。”“不用了，
真的不用。”苏锦急忙收拾书本，站起身的一刹那却摇晃了一下，幸好陈景明及时扶住了她。
触碰到她手臂的瞬间，一种异样的感觉掠过心头。陈景明微微皱眉，放开手，
唤住从旁边经过的两个女生：“麻烦你们陪苏锦同学去一趟医务室。
”看着三个女生离去的背影，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收拾讲台上的教案。
他想起苏锦的资料——来自小县城，家境贫寒，但成绩优异，是凭奖学金就读的。
这样的女孩子，在这乱世中，如同狂风中的细烛，稍有不慎便会熄灭。离开教学楼，
陈景明驱车返回家中。那是一处不大但精致的洋楼，位于城西的使馆区，闹中取静。
他停好车，刚推开家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欢快的笑声。“爸爸！
”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向他奔来。陈景明弯腰将孩子抱起，
在他红扑扑的小脸上亲了一口：“今天乖不乖？有没有听妈妈的话？”“他可乖了，
刚才还帮我浇花呢。”林晚秋从屋内走出，手上拿着绣了一半的绢帕。她穿着淡蓝色的旗袍，
外罩一件米白色针织开衫，面容虽略显苍白，却依然美丽端庄。陈景明放下孩子，
走到妻子身边，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针线篮：“医生不是说让你多休息吗？
这些费眼睛的活儿还是少做点。”“整天躺着也闷得慌，做点手工，时间过得快些。
”林晚秋微笑着，眼神却有一丝飘忽。晚饭后，哄睡了孩子，两人坐在客厅里，一时无言。
这种沉默是他们婚姻中最常见的状态，不是尴尬，也不是冷漠，
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尊重彼此的空间，从不过多探询对方的内心。
“今天在学校，有个女学生晕倒了。”陈景明突然开口，打破了寂静。林晚秋抬起头，
关切地问：“严重吗？怎么回事？”“应该只是低血糖，我看她脸色不好。”陈景明顿了顿，
“那孩子家境不好，听说还在外面兼职。”“如今这世道，谁都不容易。”林晚秋轻声说，
眼神黯淡下去。陈景明知道，她又想起了那个人——她真正爱过的人，
那个在抗议活动中被枪杀的青年。林晚秋嫁给他时，已经怀了那个人的孩子。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陈景明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一切，给了她和孩子一个名分和保护。
五年来，他们相敬如宾，从未同房，却比许多夫妻更加体贴彼此。
陈景明不是没有渴望过真正的婚姻生活，但他尊重晚秋，
也明白她心中永远有个位置属于那个逝去的青年。“周末我带康儿去看看爷爷奶奶，
他们想孙子了。”陈景明换了个话题。林晚秋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好，
我正好可以把给爸爸的毛衣织完。”这样的对话，平淡而温馨，是他们日常生活的缩影。
——一周后，苏锦鼓足勇气敲响了陈景明办公室的门。“请进。”里面传来温和的声音。
苏锦推门而入，看见陈景明坐在书堆如山的办公桌后，正低头批阅论文。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他周身形成一层光晕。“陈教授，
我...我是来谢谢您那天的关心。”她小声说。陈景明抬起头，认出是她，
微微一笑：“不用客气，你身体好些了吗？”“好多了。”苏锦点头，
从布包里拿出一个小纸包，“这是我老家带来的茶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
但是自己家种的，请您尝尝。”陈景明有些意外，但还是接了过来：“谢谢。
不过以后不必如此，关心学生是我的本分。”苏锦脸一红了，
绞着手指：“其实...我还有件事想请教教授。”“请说。
”“我...我可能需要休学一段时间。”苏锦的声音越来越小，“家里出了点事，
我需要赚钱寄回去。”陈景明皱眉：“休学？你成绩很好，休学太可惜了。
是经济上有困难吗？学校还有一些助学金名额...”“不，不只是学费问题。
”苏锦抬起头，眼中已有泪光，“我父亲病重，需要钱买药，弟弟妹妹还小。
我已经找到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只是...需要全职。”“什么工作？
”苏锦犹豫了一下：“在百乐门舞厅做陪舞。”陈景明猛地站起身：“不行！
那种地方不适合你这样的女孩子。”“可我别无选择，教授。”苏锦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我试过家教、打字员、售货员，那些薪水都不够。而我必须尽快凑够钱。
”陈景明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和无助的眼神，心中一阵刺痛。乱世之中，
有多少这样的年轻人被生活所迫，放弃了自己的前程。“你需要多少钱？”他问。
苏锦报出一个数字，见陈景明神色凝重，急忙补充道：“舞厅经理说，只是陪舞，
不做出格的事情，而且薪水很高...”“那是他们惯用的说辞。”陈景明打断她，
沉思片刻，“这样吧，我认识图书馆馆长老王，他们最近正好需要人手整理古籍，
工作强度不大，薪水虽不如舞厅，但足够你应付家里的需要。而且不耽误上课时间。
”苏锦睁大眼睛：“真的吗？谢谢教授！真是太感谢您了！”“明天下午你来我办公室，
我带你去见王馆长。”陈景明温和地说，“记住，无论遇到什么困难，
都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学业和底线。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我们更要自尊自爱。
”苏锦连连点头，泪水再次涌出，但这次是感激的泪水。离开陈景明的办公室，
她走在春日的校园里，觉得阳光格外明媚，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陈教授是她见过最温柔正直的人，像黑暗中的一盏明灯，让她在绝望中看到了希望。然而，
命运的转折往往比预期的更加突然而残酷。——民国二十七年夏，战争阴云笼罩南京。
陈景明站在书房窗前，望着阴沉沉的天空，眉头紧锁。时局日益紧张，
学校里已经有不少学生悄悄离开，说是投奔后方或者参加抗日队伍。
他也收到了多所海外大学的聘书，邀请他前往任教，但他都婉拒了。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晚饭时，他对林晚秋说。林晚秋默默喂儿子吃饭，
良久才开口：“父亲昨天来信，说如果我们想去美国，他可以安排。”“你呢？你想走吗？
”陈景明问。林晚秋摇摇头：“这里是我的家，有他在，我哪儿也不去。”她口中的“他”，
指的是她逝去的恋人。陈景明理解地点点头：“那我们就留下来。学校还需要我，
那些留下来的学生也需要老师。”就在这时，电话铃响起。陈景明接起电话，
脸色逐渐变得凝重。“怎么了？”挂断电话后，林晚秋关切地问。“是苏锦的同学打来的，
说她两天没回宿舍了，也没去上课。”陈景明眉头紧锁，“那孩子一向勤奋守时，
不会无故旷课。”“会不会是家里出了急事？”“我明天去打听一下。”第二天，
陈景明走访了苏锦兼职的图书馆和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任何消息。直到傍晚，
他才从一个学生那里得知，苏锦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一家名为“悦来”的茶馆，
据说她是去见一个愿意提供高薪工作的“赞助人”。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陈景明。
他立刻驱车前往那家茶馆，经过多方打听，才得知苏锦是被当地一个有权有势的军官看中，
想要纳她为三姨太。苏锦拒绝后，那人竟然用了强。“那姑娘被带走时已经神志不清，
”茶馆老板低声说，“造孽啊，李司令那边的人，谁敢拦？”陈景明怒火中烧，
直接驱车前往李司令的官邸。经过一番周折，他终于见到了苏锦。她蜷缩在客房的角落里，
眼神空洞，衣衫不整。“苏锦！”陈景明冲上前，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苏锦茫然地抬头，
认出是他，
教授...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给我喝了什么...”陈景明紧紧握拳，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转身对跟随进来的军官秘书厉声道：“我要带她走。
”秘书皮笑肉不笑地说：“陈教授，这事您最好别插手。李司令看中这姑娘是她的福气，
过几天就要正式纳她过门了。”“她是我学生，我必须对她负责。”陈景明冷冷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