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积灰的玻璃窗斜切进来,在苏北辰空荡荡的办公桌上投下一块菱形的光斑,里面浮动的尘埃像悬而未落的叹息。
桌角的绿萝枯得只剩几根褐色的茎,是杨静当年亲手栽的,她说“苏队总对着卷宗皱眉,看看绿色能缓过来”。
现在花盆里结着层蛛网,叶子蜷成了脆片,像被谁抽走了所有生气。
苏健拿起桌上的黑色水笔,笔帽上还沾着点干涸的红墨水——那是杨静出事后,苏北辰在现场记录时不小心蹭上的,他后来再也没换过这支笔。
“苏队,城西那起坠楼案的现场照片洗出来了。”
年轻警员抱着档案袋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办公桌时顿了顿,“技术科说,死者坠落的角度和杨姐当年……有点像。”
苏健的指尖猛地收紧,笔身被攥出一道浅浅的印子。
“放着吧。”
他转过身,看向斜对面那扇紧闭的门——组长办公室的门牌还歪歪扭扭地挂着,门缝里塞着几张泛黄的报纸,那是杨静出事那天的早报,头版印着“特案组破获特大文物走私案”,照片上的杨静举着证物袋,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三个月前他终于鼓起勇气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霉变与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墙角堆着杨静没写完的现场勘查报告,纸页边缘被水洇得发皱;苏北辰的黑色笔记本摊在桌上,最后一页停留在五年前的那个雨夜,只写了半句话:“杨静在天台发现……苏队,”年轻警员犹豫着开口,“下周是杨姐的忌日,队里想搞个追思会……嗯。”
苏健应着,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皮盒,里面是三枚叠在一起的警徽——苏北辰的、杨静的,还有枚崭新的,是当年准备给杨静升职后换的,现在还亮得刺眼。
老小区的楼梯扶手积着层黑垢,苏北辰抓着扶手往上走时,掌心沾了层黏腻的灰。
三楼的防盗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夹杂着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他放轻脚步,透过门缝往里看——夏佳琪正坐在小马扎上,对着张照片画画,画框里是夏青山和少年时的他,背景是片金灿灿的麦田。
“画得不错。”
苏北辰推开门,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夏佳琪手里的铅笔“啪”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惨白。
他慌忙把画纸翻过去,指尖却在发抖,怎么也压不住纸页的褶皱。
“北…北辰哥?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苏北辰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那张被翻扣的画纸上。
画里的夏青山笑得很温和,胳膊上还别着“优秀刑警”的臂章,那是他和苏北辰父亲搭档时的样子。
“你爸死了五天,为什么不报案?”
夏佳琪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砸在画纸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报了…报了又能怎么样?”
他哽咽着,“他说过…他欠杨静姐姐一条命…什么意思?”
苏北辰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像块石头砸进冰湖。
“我爸说,杨静姐姐是为了查那些假画的事才死的。”
夏佳琪抹了把脸,泪水混着颜料在脸上划出几道狼狈的印子,“那些人把孩子们的画改造成名家作品卖钱,背后牵扯着教育局的大人物。
杨静姐姐查到了证据,说要在天台上和对方当面对质,结果…结果就从天台掉下去了。”
苏北辰的呼吸骤然停滞,指尖的寒意顺着血管蔓延到心脏。
五年前的那个雨夜突然在眼前炸开——他接到电话时正在外地追凶,赶到医院时杨静己经没了气息,法医说她颅骨碎裂,是高坠致死,现场没有第二个人的指纹,最后以“意外失足”结了案。
可他在她紧握的指缝里,找到了半片画纸,上面印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和杨静笔记本里的图案一模一样。
“我爸当时也在那栋楼里。”
夏佳琪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他本来想阻止杨静姐姐,可等他赶到天台,只看到她躺在楼下的血泊里。
那些人威胁他,如果敢说出去,就让苏伯伯当年的冤案永远翻不了身…他就…他就眼睁睁看着案子被压了下去。”
苏北辰想起夏青山案发现场那些巨大的鞋印,想起储物间里的52码鞋,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些是你故意留下的?
为了引我来找你?”
夏佳琪低下头,指尖抠着地板的裂缝。
“我爸去世前给我发了条短信,说他藏了证据,能证明杨静姐姐是被人推下去的。
他说只有你能把那些人绳之以法,可你这几年…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连苏健叔叔都见不到你。”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旧手机,屏幕碎成了蛛网,短信内容却清晰可见:“佳琪,爸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苏家,是杨静。
你得让苏北辰醒过来,他不是为自己活的。”
“所以你就看着你爸的尸体在护城河泡了五天?”
苏北辰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拳头在身侧攥得发白。
“我试过去找你!”
夏佳琪突然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充血的兔子,“我去你以前住的地方,邻居说你早就搬走了;我去警局,苏健叔叔说你半年没联系过他…我只能用这种方法逼你出来!
我爸说,杨静姐姐最不喜欢半途而废的人,她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会生气的!”
苏北辰猛地转身,一拳砸在斑驳的墙面上,石灰簌簌往下掉。
他想起杨静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背景里有风声,她说“苏队,我在天台找到关键证据了,明天就能结案”,语气里的雀跃像跳脱的火苗。
可那成了她最后一句话,第二天他看到的,只有盖着白布的担架。
城中村的巷口飘着劣质香水和油炸食品混合的味道,苏北辰站在通往地下室的台阶前,停住了脚步。
夏佳琪抱着那幅没画完的画,站在他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西周——墙面上布满了涂鸦,晾衣绳上挂着滴水的袜子,几个醉汉坐在垃圾桶旁划拳,酒瓶碰撞的脆响刺破了黄昏的宁静。
“你在这儿等会儿。”
苏北辰突然开口,声音有些不自然。
夏佳琪愣了愣。
“怎么了?”
“里面…不太方便。”
苏北辰含糊地说,目光避开对方的视线。
他想起地下室里的景象:发霉的墙角堆着没洗的外套,领口还沾着当年杨静葬礼上的黑纱;桌上散落着吃剩的盒饭,餐盒里的米饭己经硬得像石头;最显眼的是钉在墙上的照片,苏婉和杨静的笑脸被红绳圈在一起,旁边贴满了泛黄的证词,每一页都写着“证据不足”。
夏佳琪的视线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突然笑了笑。
“北辰哥,我以前住过更糟的地方。”
他晃了晃手里的画,“我爸离婚后,我们租过顶楼的加盖房,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漏风,我总被冻醒。
有次下大雨,屋顶塌了块,我爸就抱着我蹲在桌子底下,说‘佳琪别怕,等爸爸查清案子,咱们就换大房子’。”
苏北辰的喉结滚了滚。
他想起夏佳琪西岁那年,夏青山带他来警局,小家伙穿着不合身的外套,却非要给杨静敬少先队礼,说“长大了也要当警察,像杨静姐姐一样厉害”。
那时杨静笑着揉他的头发,说“等你长到我腰这么高,我就教你查案”。
“进来吧。”
苏北辰最终还是侧身让开了路,声音低得像叹息。
地下室的门推开时,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
夏佳琪跟着走进去,借着昏黄的灯光打量西周——墙上钉着密密麻麻的线索图,用红绳将苏婉的坠楼案、杨静的天台案和假画案连在一起,像张巨大的网;单人床的床垫陷下去一个大坑,被子上沾着干涸的茶渍;最醒目的是桌角的相框,里面是特案组成立那天的合影,苏北辰站在中间,杨静踮着脚勾他的脖子,两人的警徽在闪光灯下亮得刺眼。
“你一首在这里查她们的案子?”
夏佳琪的声音有些发涩。
苏北辰没说话,只是从床底拖出个木箱,里面是杨静的遗物——没织完的围巾、用了一半的笔记本、还有枚磨得发亮的警号,和他现在别在风衣里的那枚,数字只差一位。
“我爸把证据藏在老房子的天花板上了。”
夏佳琪突然开口,指尖轻轻敲着画框,“他说里面有杨静姐姐在天台录的音,还有那些人转账的记录。
他本来想在你生日那天交给你,说…说算他替苏伯伯给你的补偿。”
苏北辰的视线落在杨静的笔记本上,最后一页画着个简笔画的天台,角落里写着行小字:“真相就像天台的风,总会吹向该去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特案组办公室里那杯总也等不到主人的茶,想起苏健整理文件时佝偻的背影,想起杨静坠楼那天,天台上散落的画纸被风吹得漫天飞,像无数只白色的鸟。
“佳琪,”苏北辰拿起那枚杨静的警号,声音有些沙哑,“明天陪我回趟警局。”
夏佳琪愣了愣,随即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藏着星星。
“好!”
地下室的灯泡忽明忽暗,在墙上投下两人交错的影子。
巷口的喧嚣顺着气窗钻进来,夹杂着卖唱者跑调的歌声。
苏北辰把杨静的警号别在风衣内侧,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时,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
原来有些心酸从不是用来独自背负的,就像这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只要有人愿意走进来,哪怕只是并肩站着,也能透出点像样的光来。
而那些藏在天台上的真相,终有一天会被风吹散阴霾,落在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