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苦楝

九月的樟城像只闷在玻璃罐里的蝉，黏腻的热风裹着樟树籽的腥气，糊在苏微后颈的碎发上。

她站在樟城一中公告栏前，指尖掐着刚领的校服领口，指节泛白。

公告栏最醒目的位置贴着张打印纸，黑粗的艺术字写着“校园毒瘤评选”，底下是一串歪歪扭扭的名字。

苏微的名字被红笔圈在最顶端，后面跟着密密麻麻的正字，像某种血腥的献祭计数。

“看，就是她。”

“转来才三天，怎么就成毒瘤了？”

“听说她妈是精神病，纵火犯——”窃窃私语像潮虫爬过脚背，苏微猛地转身，撞进一道漫不经心的视线里。

男生靠在走廊栏杆上，校服外套搭在肩上，露出半截锁骨，喉结动了动，吐出的烟圈恰好罩住她的脸。

是陆沉。

开学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转头就把隔壁班男生打进医院的校霸。

苏微攥紧书包带往后退，书包里的旧相机硌着腰侧。

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物件，掉漆的金属外壳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微”字。

“跑什么？”

陆沉的声音裹着烟味砸过来，“怕我传染你的‘毒瘤’？”

周围爆发出哄笑。

苏微垂下眼，盯着他运动鞋上的泥渍——像是刚从哪个泥潭里捞出来。

她想起今早课桌里的死老鼠，血糊糊的尾巴垂在课本上，和这双鞋一样，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陆哥问你话呢。”

旁边染着黄毛的男生踹了踹她的小腿，“哑巴了？”

苏微踉跄着撞到公告栏，后背磕在钉子上，疼得倒吸冷气。

她抬起头，正好看见陆沉把烟头摁在“苏微”那两个字上，红色的火光明明灭灭，像要把她的名字烧穿。

“没意思。”

他碾了碾鞋底，转身往楼梯口走，校服下摆扫过公告栏，带起一阵风。

上课铃响时，苏微的座位己经不能坐了。

桌面被泼了红漆，像摊没干的血，椅子腿上缠着几圈用过的绷带，散发出碘伏和霉味混合的怪味。

班主任是个戴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说：“苏微同学，你先去后排站着吧，下课叫保洁来处理。”

他的目光扫过那片红漆，像在看一块蹭脏的抹布。

苏微没说话，从书包里抽出笔记本，靠在墙角。

阳光从窗棂斜切进来，照在她垂着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前排的女生们转过头，对着她的背影窃笑，手机屏幕的光一闪一闪，像是在传什么见不得人的照片。

她知道她们在传什么。

昨天放学，有人拍到她在废品站门口捡旧报纸，配文是“不愧是杀人犯的女儿，穷酸样”。

照片里她手里捏着的旧相机被打了马赛克，像是怕那东西玷污了谁的眼睛。

那相机是母亲留给她的。

最后一次见母亲时，女人穿着囚服，隔着厚厚的玻璃把相机塞给她，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凉的玻璃渗过来，像要在她手心里烧出个洞。

“微微，拍点好东西，别学妈妈。”

苏微的指甲深深掐进相机的皮质背带，首到下课铃响起，才发现指腹被勒出了几道红痕。

放学时乌云压得很低，樟树叶被风卷得哗哗响，像是有无数人在暗处磨牙。

苏微故意绕到教职工通道，这里平时少有人走，墙角堆着废弃的课桌椅，铁锈味混着雨水的潮气扑面而来。

刚走到转角，就听见重物落地的闷响。

她猛地停住脚，相机的镜头盖没盖紧，“咔嗒”一声掉在地上。

阴影里站着几个人，陆沉背对着她，正抬脚往一个蜷缩在地的男生身上踹。

那男生穿着隔壁职高的校服，脸被打得血肉模糊，嘴里嗬嗬地吐着血沫。

“陆哥，差不多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黄毛拉了拉他的胳膊。

陆沉没理，抬脚又踹在男生的肋骨上，声音冷得像冰：“下次再敢动我妹妹的东西，卸你一条胳膊。”

苏微的心跳骤然停了半拍。

她蹲下去捡镜头盖，手指抖得厉害，摸到一片黏腻的液体，借着远处路灯的光一看，是血。

“谁在那儿？”

陆沉猛地转过身。

他的脸一半浸在阴影里，一半被闪电照亮，嘴角还沾着点血，眼神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刀，又冷又利。

苏微吓得往后缩，后背撞在铁门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黄毛跑过来，看清是她，嗤笑一声：“哟，这不是我们的校园毒瘤吗？

陆哥，她好像看到了。”

陆沉走过来，皮鞋踩在水洼里，发出“咕叽”的声响。

他停在苏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下来，落在她的手背上，凉得刺骨。

“看到什么了？”

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苏微的牙齿打颤，说不出话。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东西上——一把折叠刀，刀刃上的血珠正顺着锋刃往下滚，滴在她的白色帆布鞋上，晕开一朵暗红色的花。

“哑巴了？”

陆沉蹲下来，刀背轻轻蹭过她的脸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浑身发抖，“刚才在公告栏前不是挺横的吗？”

苏微猛地闭上眼，相机被她死死抱在怀里，像是那是唯一能救命的浮木。

“睁开眼。”

他的声音凑近了些，带着雨水的湿气和淡淡的烟味，“看着我。”

苏微咬着下唇，首到尝到血腥味才缓缓睁开眼。

陆沉的脸离她很近，她能看清他睫毛上的水珠，还有眼底深处那片翻涌的、像是要把人拖进去的黑暗。

“明天开始，”他把刀抵在她的咽喉处，冰凉的触感让她的呼吸瞬间停滞，“做我的狗。”

雷声在头顶炸开，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打在废弃的课桌上，噼啪作响。

苏微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见远处教学楼的灯光亮了又灭，像是有人在窗帘后偷偷窥视，又怕被这黑暗吞噬，赶紧缩了回去。

她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陆沉笑了笑，那笑容比刀还冷。

他收回刀，用校服袖子擦了擦刀刃上的血，然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她，像在看一只被雨淋湿的、毫无反抗力的猫。

“滚吧。”

苏微抱着相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教职工通道。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身后那几道戏谑的目光。

她跑过操场时，看见篮球架下站着个穿白裙子的女生，正举着手机对着教职工通道的方向，屏幕的光在雨里闪了一下，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回到家时，苏微浑身都湿透了。

出租屋很小，只有一间卧室，墙上贴着她拍的照片——夕阳下的铁轨，墙角的蒲公英，还有母亲模糊的侧脸。

她把相机放在枕边，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目光落在镜子里的自己身上。

锁骨处有块浅褐色的疤痕，是母亲发病时抓的。

那天女人红着眼扑过来，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嘴里喊着“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后来警察来了，带走母亲时，女人突然平静下来，对着她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苏微摸了摸锁骨上的疤，那里现在还隐隐作痛。

她打开手机，匿名校园论坛的推送弹了出来，最新的帖子标题是“惊！

转学生苏微深夜密会校霸陆沉，地点竟是教职工通道……”下面附了张照片，是她蹲在地上的背影，陆沉的手正拿着刀抵在她脖子上。

照片拍得很模糊，但足够让人看清大概。

评论己经刷了几百条。

“我就说她不是好东西，刚来就勾搭上陆沉了。”

“精神病的女儿果然不一样，手段够野啊。”

“陆哥怎么会看上这种货色？

眼瞎了吧。”

“说不定是被威胁了？

看她那样子好像很害怕。”

“楼上别洗了，杀人犯的女儿能是什么好鸟？”

苏微关掉手机，扔到一边。

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玻璃上，像有人在用指甲挠。

她抱紧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相机的金属外壳硌着她的肋骨，有点疼，却让她觉得踏实。

明天要做他的狗。

这个念头像根刺，扎在她的心上。

她想起陆沉抵在她咽喉的刀，想起他眼底的黑暗，还有他说“做我的狗”时，嘴角那抹残忍的笑。

但她更怕那些躲在屏幕后面的人，那些用键盘敲出恶毒话语的人，那些把红漆泼在她课桌上的人。

他们比陆沉的刀更可怕，因为他们藏在光明里，披着无辜的外衣，却能在不知不觉中，把人拖进比黑暗更深的深渊。

苏微拿起相机，对着窗外的雨夜按下快门。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她好像看见窗玻璃上映出了自己的脸，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明天会是怎样的呢？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从明天起，她要学会在荆棘里走路，学会在毒蛇的注视下，护住怀里那点仅存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比如这台相机，比如母亲那句“拍点好东西”，比如她还没被完全毁掉的，那颗藏在坚硬外壳下的心。

雨还在下，樟城一中的宿舍楼里，陆沉把手机扔在床尾。

屏幕上是那条关于苏微的帖子，他皱了皱眉，点开黄毛的对话框。

“把帖子删了。”

“啊？

陆哥，这帖子热度正高呢，删了多可惜。”

“让你删你就删。”

“……行吧。

对了陆哥，明天真让那丫头做你的狗啊？”

陆沉没回，起身走到窗边。

宿舍楼后面是片荒地，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雨打在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从口袋里摸出个玻璃糖纸，透明的，上面印着褪色的草莓图案，是今天从职高那小子口袋里抢来的。

他捏着糖纸对着窗外的雨看了看，糖纸被雨水打湿，变得皱巴巴的，像只被揉坏的蝴蝶。

“谁他妈要养狗。”

他低声骂了句，把糖纸塞进枕头底下，转身躺了下去。

黑暗中，他的手无意识地摸向腰侧，那里有块烟头烫的疤，是去年父亲喝醉时留下的。

疤痕的形状很奇怪，像个歪歪扭扭的“微”字。

他闭上眼睛，眼前却闪过苏微蹲在地上的样子，像只被暴雨淋湿的幼兽，抱着那台旧相机，像是抱着全世界。

真他妈碍眼。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那股淡淡的玻璃糖纸的甜味，混着雨水的潮气，一点点钻进鼻腔里，像要在他肺里生根发芽。

窗外的雨还在下，樟城一中的轮廓在雨雾里模糊不清，像个巨大的、沉默的囚笼。

笼里的人不知道，一场更汹涌的风暴，正在夜色里悄悄酝酿，只等着明天太阳升起时，把他们全都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