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手机在床头柜上嗡嗡震动,屏幕亮得刺眼,把昏暗的卧室一角照得惨白。
我迷迷糊糊摸过去,眼睛被强光刺得生疼,好半天才聚焦看清屏幕上跳动的信息。不是闹钟,
是微信消息,来自一个沉寂了快一年的群聊——“高三7班,青春不散场”。点开,
99+的红点像恶疮一样鼓胀着。最新一条是班长王磊发的,
字里行间透着股刻意压制的得意:“各位老铁,十年弹指一挥间啊!想念大家了!
下周六晚七点,‘金鼎轩’888包厢,我安排!都来都来,一个都不能少!
@所有人 看看咱们都混成啥样了,必须好好聚聚!当年谁追谁那点事儿,
酒桌上全给我抖落出来!
呲牙呲牙”后面跟着一串复读机似的“收到”、“一定到”、“班长威武”。
夹杂着几个夸张的表情包,烟花、香槟、大拇指,热闹得虚假。我盯着屏幕,胃里一阵翻搅。
十年了。十年足够把一群穿着肥大校服、为一道数学题争得面红耳赤的少年少女,
打磨成面目模糊的社会零件。这所谓的“聚聚”,
不过是另一场精心策划的、披着怀旧外衣的炫耀擂台赛。谁混得好,谁就是擂主,谁混得差,
谁就是垫脚石。“谁啊?大半夜的。”妻子翻了个身,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高中同学,
下周六聚会。”我把手机扔回床头柜,声音闷闷的。“去呗,”她打了个哈欠,“十年了,
难得。看看大家都怎么样了。”“没意思。”我闭上眼,试图把那些喧嚣的念头压下去,
“无非是比房子比车子比票子,比谁官大,比谁老婆漂亮。没劲透了。”“你这人,
总把人想那么坏。”妻子嗔怪了一句,又沉沉睡去。黑暗中,我睁着眼。没劲?是没劲。
可心底深处,那点被刻意遗忘的、属于少年时代的胜负欲和好奇心,像埋在灰烬里的火星,
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轻轻一吹,又隐隐约约地冒了头。我想看看,
当年那个鼻孔朝天、仗着家里有点小钱就吆五喝六的王磊,如今又混成了什么“王总”?
还有那个走路像天鹅、看人永远用下巴尖的李娜,是不是还那么“高贵”?以及……周浩。
那个总是低着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被王磊他们戏称为“浩子”的瘦弱男生,
他……现在怎么样了?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愣了一下。十年了,我几乎没想起过他。
在那个以分数和家境划分阶层的封闭小世界里,周浩是边缘的尘埃。他成绩中等偏下,
沉默寡言,家境似乎是班里最差的。我记得最深的是,他总会在放学后,
默默地在教室和操场上转悠,捡拾同学们丢弃的空矿泉水瓶,塞进一个脏兮兮的蛇皮袋里。
王磊他们有时会故意把喝了一半的水倒掉,把空瓶扔得远远的,看他跑过去捡,
然后爆发出一阵哄笑。周浩从不反抗,只是默默捡起,脸上没什么表情,
像戴着一张麻木的面具。十年过去,尘埃落定,当年的尘埃,如今又落在了哪里?
接下来的几天,那个沉寂的群像被打了鸡血,彻底活泛起来。王磊俨然成了总导演,
每天在群里吆喝,确认人数,安排菜单,
甚至开始讨论要不要请当年的班主任被大多数人以“怕老师问成绩尴尬”为由否决。
炫耀的苗头也毫不掩饰地冒了出来。刘强,当年坐在最后一排、整天睡觉的体育特长生,
第一个跳出来:“收到!磊哥局气!我刚提了辆新X5,到时候接几个顺路的兄弟!
宝马方向盘图片”下面立刻跟了一串“强哥牛逼”、“强总威武”。
刘强回了个抱拳的表情:“小意思,混口饭吃,搞点小工程,房地产相关,资源整合嘛!
酷”紧接着是李娜,头像已经换成了精修过的艺术照,尖下巴,大眼睛,
滤镜厚得看不出原本肤色:“捂嘴笑强哥都开宝马啦?真厉害!
我老公非让我开他那辆破保时捷,说安全,烦死了,一点都不好停车。
保时捷车标局部特写”“娜姐凡尔赛了!” “保时捷还破?娜姐老公霸道总裁啊!
” 群里又是一阵吹捧。李娜发了个害羞的表情:“哪有啦,他就是个做点小生意的,瞎忙。
玫瑰”我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文字和图片,胃里的翻搅感更重了。这哪里是同学聚会预热,
分明是战前装备展示会。每个人都在不遗余力地粉饰着自己的“成功”,
字里行间充斥着“资源”、“整合”、“项目”、“老公/老婆厉害”这些油腻的词汇。
当年的青涩和真诚,被一层厚厚的、名为“社会人”的油垢覆盖,散发出令人不适的气味。
王磊作为班长兼组织者,自然不甘人后。他发了一段语音,背景音嘈杂,
像是在某个高档场所:“兄弟们放心!888包厢,金鼎轩最顶的!酒水全包!
我最近刚盘下个小公司,瞎折腾,效益还行!到时候都放开喝!不醉不归!” 语音末尾,
他似乎对着旁边喊了一句:“张总!那批货赶紧发!别耽误事儿!” 刻意拔高的声调,
生怕别人听不出他的“日理万机”。在一片虚假的繁荣和互相吹捧中,
我注意到周浩的头像始终是灰色的。他既没回复“收到”,也没参与任何讨论。
他的头像还是十年前毕业时拍的大头照,像素很低,头发有点乱,眼神怯怯地看着镜头。
在一众光鲜亮丽的现照中,显得格格不入,像个误入宴会的乞丐。“@周浩 浩子!
死哪去了?看到没?下周六!必须到啊!十年了,哥几个想你了!”王磊特意@了他一下,
后面跟着几个咧嘴笑的表情。这话听着热情,却总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戏谑。
群里安静了几秒。没人接话。仿佛周浩这个名字,带着某种不洁的磁场,
让这场华丽的盛宴出现了一丝不和谐的杂音。“浩子估计忙吧?”终于有人打了个圆场。
“忙啥?捡瓶子也得看群消息啊!”刘强插了一句,后面跟了个“狗头”保命。“哈哈哈!
” “强哥还是这么幽默!” 群里又恢复了“和谐”的气氛。我看着那个灰色的头像,
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十年了,王磊他们似乎一点没变,或者说,
他们身上那些令人厌恶的特质,在社会的染缸里发酵得更加浓烈了。周浩的沉默,
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他会去吗?去了,又会面临什么?2.聚会那天,
我刻意磨蹭到七点十分才出门。妻子说我矫情,
我只是不想太早踏入那个注定乌烟瘴气的名利场。金鼎轩是本市新开的高档酒楼,
据说老板背景很深,装修极尽奢华之能事。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挑高的大厅垂下,晃得人眼花。
穿着旗袍、开衩高得吓人的迎宾小姐笑容标准得如同流水线上的产品。
推开厚重的“888”包厢门,一股混合着香水、香烟和昂贵菜肴的热浪扑面而来,
喧嚣的声浪几乎掀翻屋顶。巨大的圆桌旁已经坐满了人,男男女女,衣着光鲜,推杯换盏,
红光满面。“哎哟!林哲!你可算来了!就等你了!”王磊第一个看见我,立刻站起身,
挺着微微发福的肚子迎了过来。他穿着一身笔挺但面料略显廉价的西装,
头发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油光锃亮。他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趔趄了一下,
“十年不见,还是这么帅!就是有点……嗯,成熟了哈!
”他上下打量着我身上普通的休闲夹克,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班长。
”我扯出一个笑容,目光扫过圆桌。变化太大了。当年的小胖子刘强,
如今成了个壮硕的光头,脖子上挂着条小拇指粗的金链子,
正唾沫横飞地跟旁边的人讲着什么“五千万的标”。他看见我,咧嘴一笑,
露出一颗闪亮的金牙:“哲哥!来晚了啊!自罚三杯!我这刚跟张局喝完,转场过来的!
应酬多,没办法!”他拍了拍身边鼓鼓囊囊的LV手包。李娜的变化更是惊人。
当年清秀的鹅蛋脸变成了标准的网红锥子脸,欧式大双眼皮,高耸的鼻梁,饱满的苹果肌,
在包厢璀璨的灯光下泛着不自然的瓷光。她穿着一身紧身的亮片连衣裙,领口开得很低,
脖子上、手腕上戴满了闪闪发光的首饰。她正拿着最新款的折叠屏手机自拍,嘟着嘴,
变换着角度。“哟,林哲来啦?”她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语气淡淡的,带着点疏离的客气,
“坐吧,菜都上齐了。”说完又低下头,继续专注于她的屏幕。其他同学也纷纷打招呼,
热情中带着客套,眼神里都带着探究和比较。我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
感觉自己和这金碧辉煌的环境格格不入。“人都齐了吧?”王磊坐回主位,清了清嗓子,
举起酒杯,“来!各位老同学!十年了!咱们青春不散场!今天能聚在一起,是缘分!
我先干为敬!”他一仰脖,一杯白酒下了肚,脸瞬间涨红。“班长好酒量!” “磊哥霸气!
” 一片附和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包厢里的气氛更加热烈,或者说,更加肆无忌惮。
炫耀和攀比终于撕下了最后一点温情的面纱,赤裸裸地摆上了台面。“强子,
听说你最近又拿了个大项目?”王磊给刘强倒满酒,看似随意地问。“嗨!小打小闹!
”刘强摆摆手,脸上的得意却藏不住,“就城东那块地,跟几个朋友合伙弄的,投了点小钱。
主要是关系到位!”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跟规划局的李处,那是铁磁!一句话的事儿!
”“牛逼啊强哥!” “以后有发财的路子带带兄弟!” 又是一片恭维。“强哥这实力,
开个X5低调了!”有人起哄。“嗐!代步工具而已!”刘强掏出宝马车钥匙,
“啪”地一声拍在桌上,“我老婆非说这车坐着舒服。其实我看那新出的库里南不错,
就是加价太狠,等行情稳定点再说!”话题自然转到了车上。
几个男同学开始热烈讨论起各自的座驾,从奔驰E级到奥迪A6,
仿佛低于这个档次都不好意思开口。王磊适时地插话:“我那小破公司刚起步,
就弄了辆A4先开着,实用!等明年业务上正轨了,高低也得换辆七系撑撑场面!
”李娜放下手机,优雅地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油渍,加入了话题:“车嘛,
就是个代步工具。我老公非说安全第一,给我买了辆卡宴,笨死了,一点都不好开。
还是他开的那辆S级舒服点。”她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菜市场的大白菜。“娜姐,
你这包是新款吧?爱马仕?”旁边一个女同学眼尖,指着李娜随手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包。
李娜矜持地笑了笑:“哦,这个啊,Birkin 30,大象灰,金扣。
我老公去欧洲出差带回来的,说配我那件大衣。”她轻轻抚摸着光滑的皮面,
享受着周围女同学羡慕的目光。“哇!真好看!” “娜姐老公太宠你了!
” “这包得几十万吧?”“还行吧,喜欢就好。”李娜轻飘飘地说,随即话锋一转,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对了,露露,听说你最近在XX商场做导购?挺辛苦的吧?
那牌子我知道,提成不高。”被点名的陈露露,当年也是班花级别的,
如今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和风霜,穿着也比其他人朴素许多。她尴尬地笑了笑:“还行,
混口饭吃。”“女人啊,还是得对自己好点。”李娜叹了口气,晃了晃手腕上镶钻的手镯,
“你看我,啥也不用操心,在家带带孩子,做做美容,旅旅游。我老公说了,
赚钱的事男人来,女人负责貌美如花就行。”她这话看似无心,却像一根针,
精准地刺中了在座几位为生活奔波的女同学。陈露露的笑容僵在脸上,低头喝了口饮料,
没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王磊见状,赶紧打圆场:“来来来,喝酒喝酒!说点开心的!
娜娜,你老公生意做得那么大,啥时候提携提携我们这些老同学啊?”李娜端起酒杯,
抿了一小口:“他呀,瞎忙。最近在谈一个东南亚的项目,整天飞来飞去。昨天还在新加坡,
今天又飞迪拜了。我都见不着他人影。”她语气带着抱怨,眼神却满是炫耀。“跨国项目?
厉害啊!” “娜姐,以后去迪拜玩找你啊!” “必须安排!
”就在这虚假的繁荣达到一个小高潮时,包厢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包厢里鼎沸的人声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门口站着的人,
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夹克,款式老旧,像是几年前甚至更早的工装。
下身是一条同样颜色暗淡、膝盖处微微鼓起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灰扑扑的运动鞋,
鞋帮边缘沾着点干涸的泥渍。他手里没拿公文包,也没戴名表,
只有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深灰色的双肩电脑包,帆布材质,边角已经磨得起毛。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随意地耷拉着,遮住了部分额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
甚至带着点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他站在那里,
与包厢里金碧辉煌的背景、与周围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
像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上,突兀地泼了一桶灰暗的颜料。是周浩。他来了。
空气凝固了几秒钟。所有人都愣住了,似乎一时无法将这个穿着寒酸、风尘仆仆的男人,
与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总是低着头捡瓶子的“浩子”联系起来。十年了,
时间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成功”的印记,反而增添了几分落魄。王磊最先反应过来,
脸上瞬间堆起夸张的笑容,但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戏谑和怜悯。他站起身,
几步走到门口,声音洪亮得有些刻意:“哎哟!浩子!我的浩哥!你可算来了!
想死哥哥我了!”他张开双臂,作势要拥抱。周浩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王磊的熊抱,
只是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班长。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车,来晚了。
”“不晚不晚!来了就好!”王磊热情地揽住周浩的肩膀这次周浩没躲开,
把他往桌边带,“快坐快坐!就等你了!十年了,浩子,可想死我们了!”他一边说,
一边把周浩按在靠近门口的一个空位上——那位置离主位最远,
旁边正好是放备用餐具和酒水的推车。刘强也回过神,隔着桌子大声招呼:“浩子!
好久不见啊!你这……从哪个工地赶过来的?灰头土脸的!”他嗓门大,
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引得旁边几个人低笑起来。李娜只是抬起眼皮,冷淡地扫了周浩一眼,
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仿佛嫌弃他身上的尘土玷污了这高雅的空气,随即又低下头,
继续摆弄她的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精心修饰的脸上。“浩子,现在在哪高就啊?
”王磊给周浩倒了杯啤酒,语气随意,眼神却带着探究,“十年没你消息,
哥几个都挺惦记你的。”周浩接过酒杯,没喝,放在桌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