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真的懂,清洁工,那你为什么不上来,给我们所有人都上一课呢?”
尖锐的讽刺如同一条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过死寂的星海国家大剧院。林默停下了手中擦拭的动作,他的手还压在音乐厅那光可鉴人的红木扶手上。空气中,消毒水那清冽又单调的气味,与舞台上尚未完全消散的、布鲁赫小提琴协奏曲的余韵尴尬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张力。
舞台之上,那最后一个音符拖着长长的尾音,仿佛一个走错了房间的幽灵,尴尬地悬浮在半空,既不敢骄傲地消散,也不甘羞愧地坠落。
他本无意开口,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一个未经大脑思考,几乎是本能般吐露的想法。“弓毛应该碾过G弦,而不是虚浮地飘在上面,那样的揉弦,会把整个乐句的灵魂都削平。”
他说这话时,仿佛不是在评论,而是在回应。是那把小提琴在对他哭诉,而他,只是给出了一个答案。
但他忘了,这空旷的音乐厅,有着世界上最好的回音。
苏晚晴,星海大剧院最年轻的CEO,正坐在阴影笼罩的第一排。她双臂交叉,包裹在剪裁精良的阿玛尼西装下,下巴的线条绷得像一纸最后通牒。她缓缓转过身,锐利的目光穿透昏暗,精准地锁定在林默身上。她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巨大的空间里激起层层回响。
“那么,”她再次开口,踩着那双发出“咔哒、咔哒”声,如同节拍器般精准的高跟鞋,走下观众席短暂的阶梯,每一步都像在敲击着林默的神经。“请你告诉我,清洁工先生,你什么时候成了运弓技巧的权威专家了?”
林默手握着那块半旧的抹布,缓缓站直了身体。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是一种在长年累月的被忽视中修炼出的、如古井般波澜不惊的平静。“我无意冒犯,苏总。”他平稳地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传到她的耳中,“只是……耳朵比脑子快了一点。”
“耳朵比脑-子-快-了-一-点。”苏晚晴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挑起一道精致的眉毛,在他面前一米开外站定。头顶刺眼的筒灯将她的身影切割成两半,一半是掌控一切的金色,一半是深不可测的阴影。“因为什么?因为首席小提琴家把布鲁赫拉对了,你拖地能拖得更干净、更有效率?”
林默的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但这笑意并未抵达他那双深邃的眼底。“有些东西,苏总,就像刻在骨子里的烙印。无论你愿不愿意,它都会在那里,一辈子。”
苏晚晴审视了他很久。他很高,身材挺拔,看上去大约四十出头。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虽然陈旧,但熨烫得一丝不苟。他的双手,指节粗大,布满老茧,那是一双属于劳动者的手。但他的眼神,即使在应该闪躲的时刻,也依然平静而坚定,像深潭,望不见底。
她朝着空无一人的舞台扬了扬下巴,语气中的嘲讽更浓了。
“你刚才批评的那位小提琴家,秦逸,他为国家领导人演奏过,拿过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的银奖。而你呢?你最辉煌的成就是什么?在太阳升起前,把这八千平米的大理石地面抛光到能照出人影?”
这一次,林默依旧没有被激怒,仿佛她的言语只是一阵穿堂风。“您说得对,”他简单地回答,“我是个清洁工。那是我的工作,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耳朵也必须跟着麻木。”
苏晚晴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干笑。“好。如果你拉小提琴的水平,有你评论的水平一半高,我就把这座星海大剧院的地契送给你。”
这无声的挑战,像一只天鹅绒手套,被她轻飘飘地扔在了地上。
林默看着她,是真正地看着。那目光里没有冒犯,没有骄傲,只有一种让她感到比面对任何愤怒都更加不安的沉静。
“我不需要一座音乐厅。”他轻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疲惫,“有时候,仅仅是知道那音乐本该是什么样子,就足够了。”
那一瞬间,苏晚晴的表情变了。那不是全然的好笑,也不是全然的困惑,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仿佛一块坚冰的表面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但她很快恢复了常态,迅速转身。
“回去工作吧,林师傅。”
她的身影消失在舞台侧翼的阴影中,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
林默独自一人,站在空旷得如同神殿般的大厅里。舞台上传来乐务人员收拾乐谱的微弱沙沙声,但这声音,很快被他胸腔里一种更响亮、更汹涌的东西淹没了——一段旋律,一个名字,一段被他亲手深埋了十二年的时光。
他转过身,回到扶手边,继续着他的擦拭。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慢了下来。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别的什么。某种沉睡了太久,正在他血脉深处,悄然苏醒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