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我在南京城的雨里弄丢了沈砚青。后来总有人问我,若早知结局,
还会不会在那年春天,接过他递来的那枝白玉兰。我答不上来。就像没人能说清,
那年长江里的水,究竟卷走了多少未说出口的话。1我第一次见沈砚青,
是在堂兄的接风宴上。民国二十二年的南京,秦淮河的画舫还亮着暧昧的宫灯,
夫子庙的糖画人能吹出龙的形状。我刚从英国回来,穿着一身洋派的白裙,
站在满堂穿马褂长衫的人里,像株不合时宜的白兰。“这位是沈先生,刚从北平过来,
在外交部任职。”堂兄引着个穿浅灰西装的男人过来,他袖口别着银质的链扣,
衬得手腕格外清瘦。我朝他点头时,他手里的玻璃杯轻轻晃了晃,琥珀色的酒液沾在杯壁上,
像极了我行李箱里那枚被海关扣押的玉佩——那是母亲留我的遗物,上面刻着半朵缠枝莲。
“苏小姐刚回国?”他的声音比我想象中温和,带着点北平话特有的卷舌音。
“听说在伦敦学的艺术?”“是。”我攥紧了裙角,怕他问起画展的事。其实我没毕业,
母亲病危的电报追到伦敦时,我正站在大英博物馆的玻璃柜前,看那尊唐代的陶俑,
它的眉眼像极了父亲书房里挂着的那幅《江雪图》。他没再多问,转而说起南京的玉兰。
“城西的法国梧桐开得密,但要论好看,还得是鼓楼医院墙外的白玉兰。”他说这话时,
窗外的雨刚好停了,月光漏过窗棂,在他鼻梁投下道浅影,“明天若得空,
我可以陪苏小姐去看看。”堂兄在旁打趣:“沈先生这是抢我的差事了。”他笑起来时,
眼角有道极浅的纹。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在北平街头挨过一枪留下的——民国十七年,
他跟着学生们举着“还我青岛”的标语往前冲,子弹擦着眉骨过去,
留下这道永远褪不去的印记。可惜第二天我终究没去成鼓楼。母亲的老友周太太突然来访,
坐在红木沙发上,用银签挑着燕窝,
左右打量我后慢悠悠地说:“你父亲在重庆给你物色了门亲事,对方是实业部的张司长,
人稳重,家底也殷实。”我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热水烫得指尖发红。“我不嫁!
”“由不得你。”周太太放下银签,语气沉了沉,“你母亲走前托我照看着你,
总不能让你在外洋学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将来嫁不出去。”她说这话时,
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和去年在伦敦舞会上,那个搂着交际花的英国议员身上的味道一样,
甜得发腻,像要把人溺死在糖水里。傍晚时分,堂兄遣人送来了个木盒。打开时,
整屋子都飘着清冽的香——是枝白玉兰,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像刚从枝头折下来的。
盒底压着张纸条,是沈砚青的字迹,笔锋清瘦:“听说苏小姐不适,改日再赔罪。
”我把那枝玉兰***青瓷瓶里,放在母亲的遗像旁。照片上的母亲穿着旗袍,笑靥如花,
她总说,玉兰花的香最干净,像江南的春天,她没得机会闻到,希望我有幸可以。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母亲站在老宅的玉兰树下,穿着月白的衫子,朝我招手。我跑过去,
却只抓住一把落瓣,惊醒时,枕巾湿了大半。第二天一早,我提着行李箱出了门。
堂兄在客厅里看报纸,见我下来,头也没抬:“想通了?张司长的电报刚到,
说下月初就能来南京。”“我去北平。”我把钥匙放在玄关的柜子上,
“学校的教授给我回信了,说可以继续完成学业。”他猛地放下报纸,
眼镜滑到鼻尖:“胡闹!北平现在是什么样子?日本人的兵舰都停在塘沽了!
”“总好比在南京,等着被人塞进花轿里强。”我拉着箱子就往外走,阳光刺得眼睛发疼,
酸的眼睛蒙了水汽:“告诉周太太,我的亲事,我自己做主。”刚走到巷口,
就见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那里。车窗摇下来,露出沈砚青的脸,他手里还拿着本画册,
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听说苏小姐要去北平?正好,我也要回去述职,不如同行?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手里的画册——那是我去年在伦敦画展上展出的《雾》,
画的是泰晤士河上的晨雾,角落里有个小小的签名:苏晚。“你怎么会有这个?”我惊讶。
“在外交部的朋友那里看到的。”他推开车门下来,帮我把行李箱放进后备厢。“朋友说,
这画里的雾,像极了北平的秋天,有种熟悉的家乡感。”车子驶离巷口时,
我回头望了眼那栋青砖小楼。母亲的遗像还摆在客厅的柜子上,旁边的青瓷瓶里,
白玉兰的花瓣已经开始发黄。沈砚青递给我一瓶汽水,玻璃瓶上凝着水珠:“其实,
我是想请苏小姐帮个忙。”“什么?”“我妹妹在北平读女子中学,总说想学画画。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她性子倔,普通的先生她瞧不上。”“我总觉得,
她会喜欢苏小姐。”我看着窗外掠过的法国梧桐,突然想起母亲说过,人这一辈子,遇见谁,
走哪条路,都是定数。就像那年她在金陵女子大学的樱花树下,遇见了穿着军装的父亲,
她与父亲只是相视一笑,仿佛就有了认识多年的默契,然后携手走过半生。“好啊。
”我擦了擦眼,低着头,又补充一句:“不过我收费很贵。”他笑起来,
眼角的纹路又深了些:“我月薪八十块大洋,应该够。”2北平的秋天,
果然像沈砚青说的那样,雾多。我住在他安排的宅院里,是条胡同深处的老房子,
院里有棵石榴树,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民国十年”。沈砚青说,这是他祖父留下的产业,
他妹妹沈若薇小时候总爱在树上刻字。“姐姐!你看我画的!
”十四岁的沈若薇举着张素描跑进来,纸上是只歪着头的猫,眼睛画得格外大,
“砚青哥说你是留洋回来的画家,你觉得我画得好不好?”我接过画纸,
指尖触到她冻得发红的指尖:“很好,尤其是眼睛,很有神。”她立刻笑成了朵花,
辫子上的红头绳晃来晃去:“那你教我好不好?我不想学女红,也不想学算账,我想画长城,
画黄河,画所有我没见过的地方。”沈砚青端着茶进来时,正好听见这话,
眉头微蹙:“若薇,不得无礼。”“哥!”沈若薇噘着嘴,“姐姐都答应了。
”我把画纸还给她:“明天开始,每天下午两个时辰。”他看着我,
眼神里有些许歉意:“让你见笑了。”“挺好的。”我望着窗外,
胡同里传来磨刀人的吆喝声。“比在伦敦的画室里,对着石膏像有意思。”那些日子,
我每天教若薇画画,沈砚青则早出晚归。有时他回来时,我还在院里的灯下改画稿,
他会泡杯热茶放在我旁边,不说什么,就坐在石榴树下的石凳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他从不提外交部的事,我也不问。只是偶尔在报上看到“华北局势紧张”的字眼,
心里会莫名发紧。十月的一天,若薇突然没来上课。我去她房里看,见她趴在桌上哭,
手里攥着张撕碎的照片。“怎么了?”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我们班的同学,
被日本人抓走了,就因为她在作文里写了‘还我河山’。”我的心猛地一沉。
前几天路过校门口时,确实看到几个穿军装的日本人,举着太阳旗,在墙根下撒尿。
“你哥知道吗?”“他还没回来。”若薇抽噎着,“姐姐,我们会不会像东三省那样,
被他们占了去?”我把她搂进怀里,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这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
母亲也是这样抱着我,在南京老宅的油灯下,读陆游的诗。“不会的。”我说,
尽管声音有些发颤,“总会有办法的。”那天沈砚青回来得很晚,身上带着酒气和硝烟味。
他没像往常那样换衣服,径直走到院里的石榴树下,一拳砸在树干上。树皮裂开道口子,
渗出血珠,他的指关节红得吓人。“他们闯进学校,把学生拖到操场上打。”他的声音很哑,
像被砂纸磨过,“我去交涉,他们说,‘支那人,不配谈条件’。”我递给他块干净的布,
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月光落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像条无法挣脱的锁链。“苏晚,”他突然抬头看我,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你知道吗?
我祖父是甲午年死的,在黄海海战的致远舰上。我父亲总说,等河清海晏了,
就带我们回威海卫,看看他战斗过的地方。”他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可这河,
什么时候才能清?这海,什么时候才能晏?”我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他的脉搏跳得很快,像要挣脱皮肤的束缚。“会的。”我说,“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那天夜里,我作了幅画。画的是沈砚青站在石榴树下的样子,背景是灰蒙蒙的天,
只有他的眼睛,亮得像星星。第二天,若薇拿着这幅画,在课堂上给同学们看。后来听说,
那幅画被传遍了整个北平城,有人把它印在传单上,写上“还我河山”四个字,
贴满了大街小巷。沈砚青看到传单时,正在给我修画笔。他拿着那张纸,看了很久,
突然抬头说:“苏晚,谢谢你。”我看着他指尖的墨渍,突然想,或许有些东西,
比画笔更有力量。3民国二十三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第一场雪落下时,
沈砚青带回个穿貂皮大衣的女人。她妆容精致,
说话时竟带有些上海话的软糯:“苏小姐是吧?常听砚青提起你,说你画,画得极好。
”我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颜料滴在画纸上,晕开个难看的墨点。“这位是白小姐,
从南京来的。”沈砚青的介绍很简短,眼神有些闪躲,“她父亲是实业部的总长,
来北平考察。”白小姐走到我的画架前,看着那幅未完成的《长城》,
嘴角勾起抹笑:“苏小姐画的长城,倒是少了几分气势。”“我觉得,长城的温柔,
比气势更重要。”我说,“它守了中华几千年,早该歇歇了。”她挑了挑眉,没再说什么,
转而挽住沈砚青的胳膊:“砚青,不是说带我去吃全聚德吗?”他们走后,
若薇把手里的炭笔摔在地上:“我不喜欢那个女人!她看你的眼神,像看一件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