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沉的白衬衫领口沾着细碎的铅笔灰，速写本随意夹在臂弯，任由秋日的风掀起纸页。
他正要穿过林荫道去画室，帆布鞋碾碎落叶的脆响惊飞了枝头麻雀。
忽然听见前方传来镊子碰撞玻璃的轻响——像极了七年前那个深秋，后巷砖墙上蝴蝶翅膀跌落的声音……远处教学楼前的花坛边，一抹淡紫色身影突然撞进他的视线——少女蹲在石缝旁，雪色长发垂落肩头，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苍白如纸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触碰野菊花的花瓣，像是在触碰某种禁忌的美好。
腕骨处的输液钢纱布隐约可见，像蝴蝶收拢的翅膀。
顾沉的脚步骤然顿住，深棕瞳孔里倒映着她低头时的睫毛阴影，与记忆中十五岁的剪影重叠成同一幅画。
“同学，需要帮忙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速写本里的旧画突然清晰：2018年的后巷，穿病号服的少女蹲在落叶里，输液管垂落如透明的茧，颈间纱布渗出的血迹染红了校服领口。
此刻她的裙摆沾满银杏叶，像当年他画中的场景，被时光原封不动地搬到了眼前。
少女抬头的瞬间，金丝眼镜滑下鼻梁，露出淡琥珀色的眼睛。
顾沉的呼吸一滞——是她，那个在他速写本里藏了七年的女孩，那个用创可贴修补蝴蝶翅膀的女孩，那个他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像蝴蝶般脆弱又璀璨的存在。
七年前的A市二中后巷，初雪刚至，十五岁的顾沉抱着速写本躲在梧桐树后。
穿病号服的少女跪在满地银杏叶里，输液管从袖口垂下，正在用创可贴包扎一只翅膀结冰的菜粉蝶。
她的白大褂口袋露出半截诊断书，“急性髓系白血病”的红章在暮色中格外刺眼。
“对不起，对不起·……”她的声音比雪花还轻，指尖在蝴蝶翅膀上颤抖，“我会让你飞起来的。”
顾沉看见她无名指内侧的针孔，想起校医说她每周都要抽血，想起她课桌上永远擦不干净的蝴蝶涂鸦。
每次被擦掉，第二天都会出现更精致的版本，用的是他偷偷放在她笔袋里的彩铅。
他想冲出去帮她捡回滚进阴沟的玻璃罐，却听见教导主任的脚步声传来。
速写本上的铅笔在“颈间血迹”处洇开墨点，最终他只能看着她蹲在原地，像只收拢翅膀的蝶，任由初雪落在发梢，织成透明的茧。
“顾沉!发什么呆呢?”裴舟阳的呐喊穿透叶隙，这个体育系大三的男生抱着篮球横冲首撞，球衣背后“美院篮王”的字样歪成斜角，“画室的颜料到了，你订的钴蓝到货了!”顾沉猛地回过神，发现少女己经收拾好铁盒站起身，雪色长发被风吹起，露出后颈输液港的纱布——和他速写本里画了365天的一模一样。
裴舟阳撞了撞他肩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哟，新生?发色够特别啊，像蝴蝶翅膀上的鳞粉。”
“别胡说。”
顾沉慌忙合上速写本，纸角的“2018.10.5”字样一闪而过，“走了，去画室。”
“哎等等!”裴舟阳突然转身，对着少女的背影喊“同学！
后山蝴蝶谷这月底组织写生，缺模特儿，你来吗？
顾沉画蝴蝶可厉害了，能把翅膀上的鳞粉都画活！”
少女的脚步顿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铁盒边缘。
顾沉看见她转身时，铁盒上的蝴蝶浮雕在阳光下投出细碎的影，像极了七年前他熬夜用木雕刀刻的那只——当时他躲在宿舍床上，借着台灯的光，在铁盒边缘刻下小小的“G”，却始终没敢送给她。
“阮昭!昭昭！
等等我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叫声，周小雨的热可可气息先于脚步抵达，这个医学系大二的女生像团跳动的火焰，卫衣口袋里露出半截《血液学图谱》。
“你也太能躲了，新生手册上的画室地图看懂了吗？
我带你去呀！”
旁边的人眼睛一亮，默念道：“阮昭……”阮昭回头，看着主动搭话的女生，卫衣上的蝴蝶骨架刺绣让她想起高中时画在课桌上的图案。
周小雨不由分说地挽住她胳膊，热可可的甜香混着消毒水味在鼻尖漫开：“我叫周小雨，医学系大二，住你隔壁宿舍!刚才在银杏道看见你捡蝴蝶，你铁盒里的标本超—级漂亮！”
“谢…谢谢。”
阮昭不习惯与人亲近，却被周小雨的热情拽着往前走。
“我可以叫你昭昭吗？
我真的我超爱超喜欢你在新生欢迎会上的发言！”
周小雨握起拳头放在嘴边，“我喜欢蝴蝶，因为它们哪怕翅膀残缺，也能找到属于自己天空！”
裴舟阳轻声嗤笑道：“春心荡漾了又？”
“你懂什么。”
一个白眼翻上天。
裴舟阳没工夫搭理周小雨的白眼，急忙拉着顾沉离开。
路过画室时，阮昭听见里面传来裴舟阳的笑骂：“顾沉你就装吧，看见漂亮学妹眼睛都挪不开了!”接着是画架碰撞的声响，和某人慌忙辩解的低语：“别胡说…她只是……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周小雨突然停步，盯着阮昭颈间的蝴蝶发卡：“这个发卡好特别！
蝴蝶翅膀还能开合?里面是不是藏着照片？”
不等回答，她又指着铁盒：“你修复蝴蝶的技术一定很厉害吧？
顾沉那家伙总在画室念叨蝴蝶的裂痕是光的入口，听得人起鸡皮疙瘩，不过他画蝴蝶确实有一手……小雨，别说了。”
阮昭打断她，指尖捏紧铁盒。
周小雨提到的“顾沉”，那个在银杏道驻足的男生，那个袖口沾着铅笔灰的男生，此刻正在画室里，和七年前后巷的剪影重叠，让她的心跳声盖过了镊子碰撞的轻响。
高中最后一次化疗后的清晨，阮昭在课桌上发现了新的铁盒。
不同于以往的创可贴，这次里面躺着只木雕蝴蝶，翅膀上刻着细小的星芒，底座刻着“G”。
她知道这是那个总在远处写生的男生送的，因为木雕的手感，和她偷偷摸到他速写本边缘的磨损痕迹，一模一样。
“蝴蝶会飞起来的。”
她对着木雕蝴蝶轻声说，想起七年来收到的匿名礼物：创可贴，彩铅，标本册，还有每周一清晨课桌上的小蝴蝶画。
那些画的翅膀未端，总有个小弧度——像她笑时的唇角，像他藏在纸角的秘密。
此刻在大学画室，顾沉盯着新拆封的钴蓝颜料，锡管尾部的“RZ”刻痕在阳光下闪烁。
他想起裴舟阳刚才的话：“那学妹看你的眼神不对劲，不会是你高中念叨的蝴蝶姑娘吧？”
笔尖在速写本上落下，画的是银杏道上的她：雪色长发，铁盒，还有她转身时，眼里闪过的那缕光——像七年前他刻在木雕蝴蝶翅膀上的星芒，终于落在了现实里。
深夜的画室飘着松节油味，阮昭坐在工作台前，镊子尖悬在蓝闪蝶翅膀上方。
铁盒里新增了只标本，标签上写着：“2024.10.15顾沉的袖口有雪松味”。
她摸出藏在铁盒底层的旧物——高中时收到的木雕蝴蝶，翅膀上的星芒在台灯下泛着微光，和顾沉今天送的钴蓝颜料，有着相同的光泽。
“昭昭，给你带了糖炒栗子!”周小雨推门进来，纸袋上的油痕渗进掌心，“裴舟阳说画室今晚通宵，顾沉那家伙在画什么神秘大作，要不要去偷看?”阮昭摇头，指尖抚过木雕蝴蝶的翅膀。
她知道。
有些故事正在破茧：银杏道的初遇，画室的擦肩，周小雨的热可可，裴舟阳的调侃，还有顾沉眼中藏着的，比钴蓝更璀璨的光。
那些七年前没说出口的话，那些藏在创可贴和木雕里的告白，此刻正在时光的裂缝里，慢慢织成蝴蝶翅膀上的鳞粉。
而画室另一角，顾沉盯着刚完成的速写：银杏道上的少女抱着铁盒，雪色长发被风吹起，露出后颈的输液港纱布。
他在纸角写下：“第37次画你，这次，我知道你的名字叫阮昭。”
笔尖停顿许久，又补上一句：“你的翅膀，比我想象中更接近光。”
窗外的银杏叶仍在飘落，像无数只振翅的蝴蝶，将现实与回忆的碎片，轻轻埋进十月的土壤。
这一晚，两个灵魂在各自的空间里，第一次真正听见了对方的心跳——不是通过匿名的礼物，不是通过远处的注视，而是通过此刻，空气中弥漫的，松节油与热可可交织的，带着裂痕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