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宅与旧镯
林薇推开老宅木门时,潮湿的霉味混着墙角青苔的气息扑面而来,像被时光泡软的旧书。
这座青砖黛瓦的老房子守着城郊的拆迁边缘,墙根爬满爬山虎,窗棂雕着早被雨水磨平的缠枝纹,是她从出生到现在唯一的家。
“咔嗒”一声,防盗门的锁芯转得生涩。
林薇换鞋时瞥见鞋柜上的电子日历——六月十七,距离父母忌日还有三天。
她弯腰拎起门口的快递箱,是研究所寄来的耐盐碱小麦育种样本,箱角贴着的标签被雨水洇得发皱,“林薇 助理研究员”几个字倒还清晰。
客厅的红木八仙桌是外婆传下来的,桌面被 generations 的手肘磨出包浆。
林薇把样本箱放在桌上,指尖划过桌沿的一道裂痕——那是她八岁时摔碎了外婆的青瓷碗,被父亲用戒尺打手心时,挣扎着撞出的痕迹。
那时父亲还在,母亲也还在,八仙桌旁总摆着三副碗筷,如今只剩她一个人对着空荡的椅子吃饭。
“先处理样本。”
她扯掉手腕上的皮筋,将及肩的黑发束成利落的马尾。
冰箱里除了速冻饺子就是瓶装矿泉水,她拧开一瓶灌了两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涩。
作为农业研究所最年轻的助理研究员,她的生活像实验室的培养皿,精确到分秒,却也单调得泛白。
育种样本需要在恒温箱里保存,林薇穿过客厅往储物间走,脚边踢到个落满灰尘的纸箱。
箱子是上周整理母亲遗物时翻出来的,里面塞满了旧相册和毛线团,边角露出半截暗红色的绸缎。
她蹲下身把箱子拖到亮处,指尖拂过绸缎上绣着的并蒂莲——这是母亲的嫁妆,外婆亲手绣的被面。
绸缎下面压着个小木盒,桐木的,边角被摩挲得发亮。
林薇掀开盒盖,一股陈旧的樟木味漫出来,里面铺着泛黄的棉纸,躺着只暗绿色的玉镯。
镯子是平安镯的样式,内圈圆,外圈扁,宽窄均匀得像被水流磨过。
玉质不算通透,带着点灰扑扑的雾感,光照下能看到细密的冰裂纹,像老树枝干的纹路。
内侧刻着几缕云纹,浅得几乎要看不见,是外婆传给母亲,母亲又在她十八岁生日时塞给她的。
“说是能保平安。”
林薇捏着镯子转了半圈,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却奇异地透着点温吞的热。
她记得母亲当时把镯子往她手腕上套,说“我们家姑娘要学农,风里来雨里去的,带着它踏实”。
后来这镯子就被她随手扔进了首饰盒,首到今天才重见天日。
手腕细,镯子套进去还有不小的空隙。
林薇对着窗外的天光转动手腕,玉镯上的冰裂纹在光线下流转,像藏着细碎的星河。
她忽然想起外婆去世前说的话:“这镯子认主,到了该醒的时候,自然会亮。”
那时只当是老人的糊涂话,此刻指尖传来的热度却越来越清晰,像有颗小太阳在玉镯里慢慢升温。
“错觉吧。”
林薇把镯子摘下来放回木盒,起身去储物间找恒温箱。
老式储物间阴暗潮湿,墙角堆着父亲生前收集的农具,木犁的犁尖生了层绿锈,镰刀的刃口还残留着麦秸秆的黄。
她在最里面的货架上找到恒温箱,插上电源试了试,制冷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还算能用。
处理完样本己经过了晚饭点。
林薇泡了碗速食面,坐在八仙桌旁慢慢吃。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点敲在玻璃上噼啪作响,溅起的水花模糊了对面的拆迁工地。
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从木盒里拿出玉镯,就着台灯光线仔细看。
镯子内侧的云纹比白天看时清晰了些,像是有墨在里面慢慢晕开。
林薇用指尖抚摸纹路,那股温热感再次涌上来,顺着指尖蔓延到小臂,像喝了杯温茶。
她盯着镯子看了许久,首到速食面凉透,才把它小心地放在书桌的笔筒旁——那里摆着爷爷留下的铜制罗盘,指针总固执地指向南方,据说是当年他跑船时用的。
深夜的书房里,只有电脑屏幕亮着幽蓝的光。
林薇正在整理耐盐碱小麦的基因序列数据,表格上的碱基对像串不停重复的密码。
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余光瞥见桌角的玉镯,不知何时竟蒙上了层淡淡的白雾,像刚从温水里捞出来。
“奇怪。”
她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玉镯,屏幕突然闪了下,表格里的数据乱成一团。
林薇啧了声,正要用鼠标撤回,手腕上的镯子猛地发烫,像被火燎了一下。
她痛得缩回手,眼睁睁看着玉镯表面的白雾越来越浓,最后凝成一道刺眼的绿光,瞬间吞没了整个书房。
等强光散去,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电脑屏幕上的数据重新变得整齐,雨还在敲打着窗户,玉镯安安静静地躺在笔筒旁,冰凉温润,仿佛刚才的灼热只是场幻觉。
林薇按住狂跳的心脏,低头看自己的手腕,皮肤光洁,没有任何烫伤的痕迹。
她拿起玉镯对着灯光反复看,冰裂纹里的细碎光点似乎更亮了些。
林薇犹豫了一下,把它重新戴回手腕,这次没有摘下来。
凌晨一点,林薇终于关掉电脑。
她站在窗前伸了个懒腰,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给拆迁工地的断壁残垣镀上层银霜。
手腕上的玉镯贴着皮肤,那点温吞的热度始终没散,像有颗小小的心脏在里面轻轻跳动。
林薇摸了摸镯子,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样子。
医院的白床单那么刺眼,母亲枯瘦的手抓着她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薇薇,记住,咱家的地不管在哪,都得种出好庄稼……”那时她不懂,只拼命点头。
现在握着这只传了三代的玉镯,站在空荡荡的老房子里,林薇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或许从来都不是迷信。
比如父亲总说“土地不会骗人,你对它好,它就给你粮”,比如外婆念叨的“镯子认主”,再比如此刻腕间这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温热。
她回到卧室躺下,玉镯在被子里依然带着温度。
林薇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那片水渍像幅模糊的地图,她看了二十八年,今晚却觉得像片辽阔的田野,黑土地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迷迷糊糊睡着前,林薇做了个梦。
梦里她站在一片望不到边的黑土地上,脚下的土壤松软湿润,空气里飘着稻穗的清香。
不远处有口方形的泉眼,泉水汩汩地冒着泡,水面上映着只暗绿色的玉镯,镯子上的云纹正在慢慢转动,像在画一个圈。
醒来时天己大亮。
林薇摸了摸手腕,玉镯安安稳稳地套在那里,冰凉如常,仿佛昨夜的灼热和梦境都是错觉。
她起身拉开窗帘,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书桌上,给那只铜制罗盘镀上层金边,指针依然固执地指向南方。
林薇洗漱完毕,准备去研究所。
临出门前,她鬼使神差地从阳台掐了片发黄的绿萝叶子,回来放在书桌的玉镯旁。
“要是真有那么神,就让它活过来。”
她对着镯子低声说,像在跟一个老朋友打赌。
锁门时,林薇最后看了眼书桌。
绿萝叶子蔫蔫地趴在玉镯边,毫无生气。
她笑了笑,转身走进六月的晨光里,没看见身后的书房里,那片绿萝叶子的边缘,正悄悄泛起一丝极淡的绿意。
老宅的木门缓缓合上,将过去与未来都锁在青砖黛瓦之下。
只有腕间那只暗绿色的玉镯,在阳光下流转着不易察觉的光,像在等待某个被遗忘的约定,终于要在这个潮湿的夏天,慢慢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