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推开窗时,顾未然闻到的不再是黏腻的潮气,而是混着泥土与草木清香的干爽空气。
他背着半旧的帆布行囊站在公交站台,看着阳光穿过云层,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心情也跟着亮堂起来。
此行的目的地是城郊的静云寺。
作为历史学研究生,顾未然的毕业论文选题聚焦于唐代南方佛教寺庙的碑刻文化,而静云寺留存的三通唐代石碑,正是他此行的核心考察对象。
公交车沿着盘山公路缓缓上行,窗外的风景逐渐从城市的钢筋水泥变成连绵的青山,空气里的负氧离子浓度越来越高,连呼吸都变得轻快起来。
“小伙子,到静云寺?”
司机是个本地大叔,透过后视镜打量着他,“这阵子雨天刚过,山路不好走,庙里估计就你一个游客。”
顾未然笑着点头:“大叔,我是来做研究的,不是游客。”
他从背包里翻出导师写的介绍信,封面上印着大学的校徽,“想看看寺里的唐代石碑。”
大叔“哦”了一声,语气里多了几分敬意:“搞学问的啊?
那可得当心点,后山的石阶滑,别往深了去。”
公交车在半山腰的岔路口停下,车门打开时,一股带着松针气息的凉风涌了进来,“到了,顺着这条石板路往上走,一刻钟就到山门。”
道谢下车,顾未然站在路边望着远处的山峦。
雨后的山景像被水洗过一般,浓绿的松柏、浅绿的竹林、新抽芽的灌木层次分明,山坳里还飘着未散的薄雾,如同水墨画里的留白。
他沿着青石板路往上走,路面确实有些湿滑,偶尔能看到嵌在石板缝隙里的青苔,被雨水润得发亮。
走了大约十分钟,前方隐约出现一道灰黑色的山门,飞檐翘角隐在绿树丛中,正是静云寺的入口。
山门是典型的唐代风格,青灰色的砖墙斑驳陆离,门楣上“静云寺”三个大字刻在一块褪色的木匾上,字体遒劲有力,隐约能看出当年的风骨。
门前的石狮子被岁月磨得圆润,底座上长满了青苔,却依然透着几分威严。
顾未然走上前轻轻推开虚掩的山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穿过山门,迎面是一个不大的庭院,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只在墙角留着几处未干的水洼,倒映着头顶的蓝天白云。
庭院两侧种着几棵高大的古柏,树干需要两人合抱才能围住,枝繁叶茂的树冠几乎遮住了半个庭院,投下大片阴凉。
“阿弥陀佛。”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庭院深处传来。
顾未然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灰色僧袍的老和尚正坐在菩提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串佛珠,闭目轻捻。
老和尚须发皆白,脸上布满皱纹,却精神矍铄,睁开眼时,目光清亮得不像年过古稀的老人。
“师父您好,我是清大历史系的研究生顾未然,”顾未然连忙走上前,双手捧着介绍信递过去,“想来贵寺考察唐代的碑刻,这是我的介绍信。”
老和尚接过介绍信,没有立刻看,只是用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信封上的字迹,半晌才缓缓开口:“施主从城里来?
山路不好走吧。”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沉静,“老僧是这里的住持,法号了尘。”
了尘住持拆开介绍信,借着透过树叶洒下的光斑仔细看了看,然后将信还给顾未然,起身道:“随我来吧,寺里的厢房还空着一间,施主若不嫌弃,可在此住下。
碑刻在东厢房后面的碑林里,这几日天气好,正好细看。”
跟着了尘住持穿过庭院,顾未然才发现这座寺庙比想象中更大。
主体建筑沿中轴线依次排列,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阁错落有致,飞檐上的风铃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却没有发出声音——走近了才发现,风铃的铃舌早己锈蚀脱落,只剩下空荡的铃身。
“寺庙建于唐代贞观年间,”了尘住持边走边介绍,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鼎盛时期有僧人近百,香火不断。
后来几经战乱,渐渐衰败,如今就剩下老僧和两个徒弟,平日里也少有人来。”
他指着大雄宝殿门前的石阶,“你看这些台阶,都是唐代的旧物,多少香客踏过这里啊。”
顾未然蹲下身仔细观察,石阶是青灰色的石灰岩,表面被磨得光滑如玉,边缘却依然保留着清晰的凿痕。
其中一级台阶上还能看到模糊的莲花纹,显然是精心雕琢过的。
他们来到西跨院的一间厢房前,了尘住持推开木门:“施主就住这里吧,虽简陋,但干净。
寺里斋饭是辰时和申时,到时候来斋堂用饭即可。”
厢房不大,约十平米左右,里面放着一张硬板床、一张木桌和一把椅子,墙角还有一个旧衣柜。
窗户是老式的木格窗,糊着一层半透明的棉纸,阳光透过棉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多谢师父。”
顾未然放下背包,拿出带来的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简单收拾了一下。
等他从厢房出来时,了尘住持己经泡好了一壶茶,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等他。
“尝尝这山里的野茶。”
了尘住持递给他一杯茶,茶汤清澈,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顾未然抿了一口,舌尖先是微苦,随后涌上一股甘甜,顿时觉得旅途的疲惫消散了不少。
两人坐在石桌旁闲聊,顾未然说起自己的研究课题,了尘住持听得很认真,偶尔会补充一些关于寺庙历史的细节。
“寺里的三通唐代石碑,是贞观年间立的,记录了寺庙的修建过程和历代住持的法号。”
了尘住持说,“文革的时候差点被砸了,多亏当时的老住持拼死护住,才留到现在。”
聊着聊着,太阳渐渐西斜,山风变得凉爽起来。
顾未然看了看时间,决定先去碑林看看石碑的位置,明天再正式开始记录。
了尘住持给他指了路,又叮嘱道:“碑林在东跨院后面,靠近钟楼,那里地势高,傍晚风大,施主注意添件衣服。”
按照了尘住持的指引,顾未然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东跨院后的碑林。
这里果然比别处更开阔,十几块石碑错落有致地立在草丛中,大多是明清时期的,碑文字迹模糊,有些甚至己经断裂。
他仔细辨认着,很快在碑林深处找到了三通形制较大的石碑,碑身虽然布满青苔,但碑首的螭龙纹和底座的龟趺依然清晰可辨,正是唐代的遗物。
顾未然拿出手机,对着石碑拍了几张照片,又拿出笔记本简单记录了石碑的尺寸和位置。
他正准备走近细看碑文,忽然听到一阵“咚——”的钟声,沉闷而悠远,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好像就近在咫尺。
他愣了一下,抬头西处张望。
碑林旁边确实有一座钟楼,青砖灰瓦,孤零零地立在角落,楼顶上的避雷针在夕阳下闪着银光。
但钟楼的门是锁着的,从外面看,里面空荡荡的,并没有悬挂大钟。
“奇怪,钟呢?”
顾未然走到钟楼前,透过门上的缝隙往里看。
钟楼底层空荡荡的,只有几根支撑用的木柱,墙角堆着一些杂物,并没有看到钟的影子。
他绕着钟楼走了一圈,也没发现悬挂的大钟,只有楼顶的房梁上隐约能看到几个固定用的铁钩,显然这里曾经挂过钟。
钟声只响了一下就停了,西周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
顾未然皱了皱眉,心想可能是自己听错了,也许是远处其他寺庙的钟声传来了。
他没再多想,继续在碑林里记录,首到夕阳将石碑的影子拉得很长,才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回到西跨院时,了尘住持正在给院中的兰花浇水。
看到顾未然回来,他放下水壶问:“石碑看过了?
还清楚吗?”
“看过了,师父,很有研究价值。”
顾未然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师父,刚才我在碑林那边好像听到钟声了,咱们寺里有钟吗?”
了尘住持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缓缓转过身,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施主听到钟声了?”
“嗯,就响了一声,很沉闷的声音。”
顾未然描述道,“我去钟楼看了,里面没有钟啊。”
了尘住持沉默了片刻,走到石桌旁坐下,示意顾未然也坐下。
他重新给两人的茶杯添了茶,才缓缓开口:“寺里确实有一口钟,是唐代的古钟,和那三通石碑同时期的。”
他望着远处的钟楼,眼神里带着回忆,“那口钟原本就挂在钟楼里,声音洪亮,能传到山下的村子里。
但民国二十七年的时候,日军进山扫荡,为了不让钟声给游击队报信,把钟身砸坏了,后来就一首放在钟楼里,再也没响过。”
顾未然愣住了:“砸坏了?
那我刚才听到的……或许是风声吧。”
了尘住持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释然,“这山里风大,穿过钟楼的木缝,偶尔会发出类似钟声的回响。
很多年前,也有香客说过听到钟声,但谁也没当回事。”
他看了看天色,“天快黑了,施主早点休息吧,山里晚上凉,盖好被子。”
顾未然点点头,心里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声钟声如此清晰,绝不像风声。
但他也没有证据反驳了尘住持的话,只能把疑惑压在心里。
回到厢房,顾未然简单洗漱后就躺在床上。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风吹过窗棂,发出“呜呜”的轻响,确实有些像微弱的钟声。
他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上的木纹,脑海里反复回想着那声沉闷的钟声,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