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日攻坚
李守业把最后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坯按进模具,大锤抡下去时,火星溅在他藏青工装的裤脚上,烫出两个不起眼的小洞——他早习惯了,就像习惯车间里震得人耳膜发颤的锻锤声,习惯铁屑落在衣领里的扎痒,更习惯每天清晨五点半,妻子张桂兰在门口喊他喝玉米糊糊。
“守业!
再加把劲!
这月的‘百日攻坚’红旗,咱锻压车间可不能让给金工车间!”
车间主任拍着他的肩膀,声音裹在机器轰鸣里,得凑到耳边才能听清。
李守业没说话,只从工具箱里摸出块粗布,擦了擦额角的汗。
他手上的老茧比铁皮还厚,指关节肿得发亮,那是抗战时在兵工厂当学徒,被机床夹过、被铁水烫过留下的印子。
在他心里,手艺就是根,只要手里攥着铁,日子就不会飘。
车间另一头,赵文涛正蹲在新机床旁,手里捏着张图纸,眉头皱得很紧。
他穿的工装比别人干净些,袖口还别着支钢笔——这在满是油污的车间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作为留苏回来的技术员,他总琢磨着改改老设备的参数,说能提高效率,可前几天刚提了想法,就被人捅到了副厂长王建国那儿,说他“不安分,想搞特殊化”。
“赵工,别琢磨了,李师傅他们的老法子,几十年都过来了,错不了。”
旁边的年轻学徒凑过来,压低声音劝。
赵文涛没抬头,指尖在图纸上划着线:“老法子能出活,但费料又费时,咱们得跟得上……”话没说完,王建国的声音就从车间门口传了过来。
王建国穿的干部服熨得笔挺,袖口扣得严严实实,他身后跟着两个干事,手里拿着记事本。
“各车间注意!
下午三点开动员大会,强调一下攻坚纪律——谁要是敢在这节骨眼上搞‘花架子’,拖了集体的后腿,厂里可不答应!”
他说话时眼神扫过赵文涛,没停留,却像带着股重量,让赵文涛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李守业把锤放下,往车间外走——该回家吃午饭了。
路过办公楼时,正好撞见张桂兰拎着布包往家属院走,布包里鼓鼓囊囊的,是给双职工家孩子缝的百家衣。
“你咋才出来?
锅里的玉米糊糊都快凉了。”
张桂兰快步跟上他,嘴没闲着,“刚在水房碰见刘淑珍了,人家穿的的确良衬衫,领口雪白,跟咱这粗布衣裳比,真是天上地下……”李守业没接话,他对这些不感兴趣。
走到家属院门口,就听见露天操场那边吵吵嚷嚷的。
凑近了看,是陈秀莲正拉着个哭鼻子的小姑娘,旁边站着几个女工,脸色都不太好看。
“哭啥!
不就是丢了块橡皮?
王芳,你是干部家的孩子,咋还跟小丫头片子计较?”
陈秀莲的嗓门亮,一开口就压过了其他声音。
被说的王芳红了眼眶,手里攥着条新织的米白围巾,指尖都泛了白。
她是厂里的“厂花”,头发总梳得整整齐齐,今天却因为一块橡皮,跟邻居家孩子吵了架。
“她拿我橡皮还不承认!”
王芳声音细,带着委屈。
陈秀莲刚要再说,张桂兰赶紧拉了她一把:“行了行了,多大点事,我这儿有块新的,给孩子就是了。”
正说着,李守业的小儿子李向西跑了过来,手里攥着本卷了边的课本,偷偷往口袋里塞。
“爹,娘,我去图书馆了。”
他说话时眼神躲着张桂兰——高考恢复的消息刚在私下里传,他想复习,又怕娘说他“不务正业”。
张桂兰果然瞪了他一眼:“厂里马上要攻坚,你不去车间帮忙,看啥闲书?”
“娘,我……”李向西还想辩解,李守业却摆了摆手:“让他去。”
他很少管家里的事,可今天看着儿子攥着课本的样子,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在兵工厂,偷偷学认字的光景。
晚饭时,家属院的烟囱都冒了烟,玉米糊糊的香气混着煤烟味,飘在红砖楼之间。
张桂兰端着碗,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跟隔壁的婶子唠嗑:“听说了吗?
明天送知青下乡,向东也在名单里。”
她说着,声音低了些,往屋里看了眼——李向东正埋头吃饭,筷子把碗底刮得滋滋响,没接话。
陈秀莲也端着碗过来,她明天也要下乡,跟李向东去一个公社。
“婶子,您别担心,我跟向东互相照应,错不了。”
她性格泼辣,说话却让人踏实。
张桂兰叹了口气,从布包里摸出几张粮票,塞给陈秀莲:“带着,路上饿了吃。”
这时,王建国家的灯亮了,刘淑珍正站在窗前,给王芳整理行李。
“芳啊,到了乡下别任性,多给你爸写信。”
她语气软下来,跟白天在水房时的端庄模样不一样,“那围巾别带了,乡下风大,刮坏了可惜。”
王芳没说话,把围巾往行李包里塞得更深了——那是她给放映员织的,还没送出去。
夜里,李守业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隔壁传来李向西的动静——儿子正借着窗外的路灯,在公共水房里背书,声音压得很低,却很清楚。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见水房的灯下拉出个瘦长的影子,像株迎着风的小苗。
远处的车间里,锻锤声还没停,一下一下,敲在桦城的黑夜里。
李守业摸了摸枕头下的旧工具,那是他从兵工厂带出来的,磨得发亮。
他知道,这百日攻坚只是个开始,往后的日子,还得像抡大锤一样,一锤一锤往下砸,才能砸出个模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