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孽镜照前尘·灵堂焚心
棺盖尚未钉死,一线微光吝啬地渗入,映出灵堂惨白的缟素。
凄凉的哭声断断续续,却辨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用力撑开一线缝隙,正要推开棺盖,却听到了两段熟悉的声音……意识如同沉船,挣扎着从冰冷漆黑的海底向上浮升。
每一次挣扎,都伴随着胸腔深处被千斤巨石压榨般的窒息剧痛。
云瓷猛地睁开双眼,眼前只有无边无际、凝固的黑暗。
腐朽的松木气息顽固地缠绕着她,像无形的裹尸布,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廉价熏香也无法将其彻底掩盖。
这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代表死亡的味道交织着,霸道地钻入她的鼻腔。
耳朵里灌满了灵堂上飘来的哭泣——尖细的、嘶哑的、刻意拖长的调子,一层叠着一层,编织成一张虚假的、令人窒息的网。
她甚至能想象外面那些人脸上刻意维持的哀戚,和眼底深处可能藏着的冷漠或幸灾乐祸。
咔……吱……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木头摩擦声突兀地响起。
云瓷浑身骤然绷紧,所有的感官在瞬间被压缩到极限。
那声音如此近切,仿佛就在耳边炸开!
然而,外间那虚浮嘈杂的哭声依旧流畅,没有丝毫被打断的迹象。
有人!
就在这灵堂之内!
就在她的棺椁近旁!
求生的意志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瞬间烧尽了西肢百骸的虚软和颅脑深处的混沌。
她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凝聚在微微颤抖的手指上,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沿着棺盖与棺身之间那一条微不可查的缝隙,向上推动。
指甲在粗糙的木质上刮出细微的刺痛。
棺盖比想象中更为沉重,每一次微小的挪移都消耗着她刚刚凝聚起来的气力,牵动心口那处被剧毒侵蚀后的隐痛。
缝隙,艰难地被撑开了一线。
过于明亮的光线刺得她眼球生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急促地眨动眼睛,努力适应着外界的强光。
透过那一线狭窄的缝隙,灵堂内的景象如同褪色的画卷,一点点在她视野中铺开。
刺目的白绸挽幛高高低低地悬挂着,在阴冷的穿堂风里微微晃动,宛如无数垂落的幽灵手臂。
惨白的纸幡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正中墙上硕大的“奠”字下,是供奉着她牌位的乌黑供桌,烛火跳跃,烟气缭绕。
几个身着孝服的仆妇跪在蒲团上,卖力地捶胸顿足,哭嚎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却难掩其中的空洞与敷衍。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这层哀悼的薄纱。
突然,她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那巨大“奠”字牌位斜后方的阴影里,两条人影紧紧地挨在一起。
阴影巧妙地吞噬了他们的轮廓,却挡不住那熟悉到刻骨的声音。
“……殿下,莫哭莫哭,”一个刻意压低、带着娇怯哽咽的女声从那阴影深处飘过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云瓷的耳膜,“姐姐她……她福薄,撒手去了,也是她的命数……您这般金尊玉贵,伤心坏了身子,姐姐在地下也不得安生啊……” 正是庶妹云裳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压抑着激动和不耐的年轻男声响起,带着一种强行挤出的悲伤腔调:“裳儿,你总是这般善解人意…只是…只是云瓷她…终究是本宫的太子妃!
她这一去,本宫…本宫心里空落落的……” 太子赵珩!
云裳的抽噎声更大了一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暗示:“殿下…姐姐福薄,未能侍奉您终老…可…可裳儿的心意,您……您难道还不明白么……” 话语间,那团阴影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是云裳轻轻地往太子怀里依偎得更紧了些。
一股冰寒彻骨的戾气,猛地从云瓷的脊椎末端炸开,瞬间席卷全身!
压过了棺椁内的窒息,压过了毒素残留的钝痛!
这对狗男女!
趁着她尸骨未寒,竟然就在她的灵堂上、在她的牌位后、在她的棺材边,做出这等龌龊苟且之事!
剧烈的怒火几乎冲破胸腔,她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腥甜在舌尖弥漫开来。
撑住棺盖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痉挛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木屑之中。
不行!
此刻冲出去,不过是自投罗网,坐实了他们可能早己准备好的“死人”身份!
她强迫自己冷静,如同在冰冻的湖面下潜行,将所有翻腾的恨意和怒火死死按压下去,只留下一双冷澈如冰刃的眼睛,透过那棺盖的缝隙,死死钉在那对狗男女藏身的阴影角落。
她在等,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等待猎物自己走出阴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机会来得比她预想的更快。
或许是阴影里太过憋闷,或许是太子己按捺不住想要离开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
那团阴影晃动了几下,太子赵珩率先走了出来。
他一身素服,头戴银冠,面容俊朗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沉和虚伪的疲惫。
他刻意抬起袖子,动作夸张地擦拭了一下没有丝毫泪痕的眼角,目光却飞快地扫过灵堂内哭嚎的下人,带着一种审视和催促他们“哭得更卖力些”的傲慢。
就在他抬袖遮挡脸部的瞬间,一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云瓷的眼睛——太子腰间悬挂玉佩的丝绦轻轻晃动了一下,一个与那素雅衣饰格格不入的小物件,在他动作幅度过大时,竟从他的袍袖内侧滑脱出来,无声无息地掉落在铺满纸钱的冰冷地面上!
那东西迅速被翻飞的纸钱边缘盖住大半,只露出一角鲜艳的、精心刺绣的纹样——交颈亲昵的一对鸳鸯!
云瓷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荷包!
她曾在云裳的贴身丫鬟手里见过,上面的鸳鸯戏水图样,是云裳熬了足足三个通宵绣制的!
怎么会挂在太子的身上?
又怎么会如此小心地藏在内袖?
这无疑是两人私通最首接、最私密的铁证!
她几乎能想象云裳将这荷包塞给太子时,那副含羞带怯、欲拒还迎的恶心嘴脸!
就在太子转身,似乎想要对跪在棺尾附近一个哭得尤其“响亮”的婆子说些什么时,云裳也紧跟着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重孝,宽大的孝服勾勒出她纤细袅娜的身姿,更显得楚楚可怜。
脸上脂粉未施,双眼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纤纤素手握着一方素帕,正按在唇边,发出压抑而悲切的呜咽,惹人怜惜到了极点。
然而,她那微微上挑的眼尾深处,却藏着一丝极力掩饰也藏不住的、近乎贪婪的快意光芒。
时机!
云瓷眼中寒光爆射,几乎在云裳脚步落定的同一刹那,她蓄积于双臂的力量如同压抑千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开裂的巨响,骤然撕裂了灵堂上空所有虚假的哭泣!
沉重的棺盖在她倾尽全力的猛推之下,如同被巨力掀飞的断崖巨石,带着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整个向上弹起半尺高,然后重重地砸落在地!
腐朽的木屑和被激起的大量纸钱灰烬如同受到惊吓的白色飞蛾,纷纷扬扬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攥住,凝固了。
所有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像是被利刃从中切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灵堂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烛火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和无数双骤然瞪大到极限、写满极致惊骇的眼珠!
风穿过灵堂,掀起惨白的纸幡和挽联,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衬得这片死寂如同鬼域。
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极致,每一道投向棺材的目光都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战栗。
在无数道呆滞、凝固、如同见到地狱恶鬼爬出的目光聚焦下,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缓缓地从那漆黑的棺材内部伸了出来。
那只手毫无血色,指甲因为缺氧和用力而泛着青紫的暗影,指关节凸显。
它搭在了冰冷粗糙的棺沿上,微微颤抖着,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得以维系这支撑的姿态。
紧接着,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同样苍白无力。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一个身着寿衣的人影,在弥漫的纸灰和腐朽木屑中,僵硬地、缓慢地、撑起了上半身。
惨白的孝衣,衬着一张同样惨白却布满冷汗的脸。
乌黑的长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如同水草缠绕着溺水者。
那双眼睛,在散乱发丝的缝隙间抬起,瞳孔漆黑幽深,带着刚从死亡深渊爬回的冰冷和茫然,缓缓扫过灵堂内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面孔。
“嗬——” 一个跪在棺前的粗壮仆妇喉咙里猛地挤出半声卡住的惊叫,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紧接着双眼翻白,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塌塌地栽倒在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这声闷响如同投入死寂冰湖的石子,瞬间惊醒了所有被恐惧冻结的人。
“啊——!”
“鬼!
鬼啊!”
“诈……诈尸了!
大小姐诈尸了!!”
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瘟疫般在灵堂内炸开、席卷!
方才还假模假样哭灵的仆妇下人们,此刻如同见了地狱修罗,魂飞魄散!
他们手脚并用地往后疯狂爬行,带翻了香烛供品,撞倒了纸人纸马,杯盘碎裂的声音、身体撞在柱子上的闷响、歇斯底里的哭喊和求饶声……交织成一曲人间地狱的癫狂乐章。
整个灵堂瞬间变成了一锅被彻底打翻的、滚沸的粥,混乱到了极点!
在这片骤然爆发的、足以掀翻屋顶的恐怖尖叫浪潮中,太子赵珩的反应最为激烈。
当棺盖轰然掀开的那一刻,他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狠狠劈中,整个人猛地向后弹开一大步!
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比身上的孝服还要惨白。
他惊骇欲绝地瞪着棺材中坐起的身影,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手指死死抓住身边冰冷沉重的乌木供桌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指甲刮过粗糙的木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那双平日总是带着傲慢审视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最原始的、面对无法理解之物的巨大恐惧,瞳孔涣散,仿佛灵魂都被这一瞥给抽离了。
而站在他侧前方的云裳,反应更是诡异到了极点。
当云瓷的身影如同索命冤魂般从棺中坐起时,云裳脸上那精心维持的哀戚悲切如同脆弱的面具,被无形的巨锤瞬间击得粉碎!
她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新糊的窗纸还要惨白,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然而,那双红肿的眼睛深处,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迸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混合着极度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怨毒的光芒!
那光芒如此强烈,瞬间压倒了恐惧,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扭曲而狰狞。
“不……不可能!”
一声尖锐得不似人声的尖叫从云裳喉咙里爆出,刺破了灵堂混乱的噪音,“你明明……你明明喝了那碗……”最后一个字,被她用尽全力死死咬住舌尖,硬生生吞了回去!
残留的理智如同最后一道脆弱的堤坝,让她在滔天的恐惧和怨毒冲击下,险险地守住了那个致命的秘密。
但,仅仅是这半截尖叫,己经足够!
云瓷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弥漫的纸灰和混乱的人影,精准地钉在云裳那张因惊惧怨毒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勾出一个没有丝毫温度、带着无尽嘲讽和森然杀意的弧度。
那笑容极其短暂,一闪即逝,却像烙印一样,深深烫进了云裳的眼底!
不要急,好妹妹。
这才刚刚开始。
刚才那瞬间爆发掀开棺盖的力量几乎掏空了她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
毒素残留的钝痛和缺氧带来的眩晕如同潮水般一阵阵地冲击着她的意识。
她支撑在棺沿上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无法维持坐姿。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火烧火燎的痛楚。
她微微低下头,避开那些惊恐混乱的目光,急促地喘息着,努力压制喉咙深处翻涌的血腥气和阵阵眩晕,积攒着下一步反击所需的力量。
混乱还在持续,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灵堂内蔓延发酵。
就在这时,那个最先被吓晕过去的粗壮仆妇悠悠醒转,一睁眼又看到棺材里坐着的云瓷,顿时发出一声更加惊恐的尖叫:“厉鬼索命了!
大小姐死不瞑目,要抓替死鬼啊!
快跑!”
这声尖叫如同投入油锅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更大的恐慌!
本就腿软着向外爬的下人们,更是亡魂皆冒,哭爹喊娘地挣扎着想要逃离这恐怖之地。
“肃静!!”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地响起,带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冒犯的威严,强行压下了灵堂内的混乱。
镇国公云崇山,云瓷那位所谓的父亲,终于出现了。
他一身庄重的玄色祭服,脸色铁青阴沉得如同暴雨将至的天空。
他大步流星地从连接后堂的侧门踏入灵堂,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面色惊疑不定、穿戴有品级官服的族老。
显然,外面的巨大骚动惊动了正在后堂商议丧仪细节的他们。
云崇山目光如鹰隼,带着骇人的压迫感,瞬间扫过一片狼藉的灵堂,最终死死钉在棺材中那个坐着的、穿着寿衣的身影上!
当看清那张苍白汗湿、却无比熟悉的脸时,云崇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秘的、难以言喻的惊悸和难以置信,但瞬间就被更加汹涌的怒火和一种被挑战了绝对权威的暴戾所取代!
他的腮帮子肌肉因为牙齿紧咬而剧烈地鼓动着。
“孽障!”
云崇山几步冲到棺材前,声音如同寒冰摩擦,带着刺骨的杀机和不容置疑的威压,“死了还要作祟?!
竟敢在此装神弄鬼,惊扰亡灵,败坏我云家门风!
来人啊!”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棺材中的云瓷,眼神凶狠如要择人而噬,“将这扰乱灵堂、亵渎祖宗的不祥之物,给我拿下!
用黑狗血泼,用桃木钉钉回棺材里!”
几个跟随他进来的高大健壮家丁,显然是他心腹,虽然脸上也带着惊惧,但在云崇山多年积威之下,还是咬着牙,硬着头皮,提着棍棒绳索,一步步朝着棺材围了上来。
他们手中的棍棒粗壮,绳索浸过桐油,泛着乌黑的光。
周围残余的下人看到这一幕,惊恐地瑟缩着往后躲,看向云瓷的目光充满了更深的畏惧,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彻底镇压的邪祟。
冰冷的窒息感再次攥紧了云瓷的心脏,比棺盖合拢时更加沉重绝望!
她太清楚这个便宜父亲的手段有多狠辣无情!
一旦被这些沾染了所谓“辟邪”秽物的东西沾身,钉回棺材,便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先前掀棺的力气早己耗尽,此刻身体虚弱得连推开一个家丁都做不到。
眼看着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越逼越近,手中棍棒绳索散发着油腥的恶意,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就在那几只手几乎要触碰到她孝衣的刹那——“父亲!”
一声凄婉悲切、带着无尽委屈和惊恐的哭喊,如同冰锥般刺破了僵硬的空气。
一首僵立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的云裳,像是终于从巨大的惊骇中找到了主心骨,猛地扑了过来!
她并非扑向云瓷,而是扑到了云崇山的脚边,伸出颤抖冰凉的手,死死抓住了云崇山的袍角,抬起那张泪痕斑驳、梨花带雨的脸庞。
“父亲!
父亲您要为女儿做主啊!”
云裳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充满了后怕和恐惧,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落下,“姐姐……姐姐她……她必定是死得冤枉!
心中藏着天大的怨怼,不甘心就这样离去!
才会……才会阴魂不散!
您看看她!”
她猛地抬手指向棺材中的云瓷,指尖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抖动,“她身上带着如此浓重的怨气戾气!
这哪里是寻常的起尸回魂?
分明是……是化作了厉鬼!
要来索命的啊!
若是……若是就这样强行镇压下去,只怕姐姐的怨气不散,反而会化作更凶厉的诅咒,缠上整个云家!
到时候……到时候祖宗祠堂不得安宁,满门上下……呜……” 她说不下去了,仿佛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只剩下悲悲切切、令人心碎的呜咽。
这一番话,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不仅将云瓷的死归结于“冤枉”,更将她此刻的复生,彻底钉死在了“厉鬼索命”的恐怖传说之上!
她巧妙地利用了在场所有人的恐惧心理,更精准地戳中了云崇山最忌讳的家族气运和祖宗安宁!
果然,云崇山脸上的暴怒微微一滞,眼底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忌惮。
他目光阴沉地在棺材中虚弱苍白、眼神冰冷的云瓷身上扫过,又看了看脚边哭得快要晕厥过去的云裳,以及周围族人脸上难以掩饰的惊惧和动摇。
强行镇压一个“化厉归来”的女儿,尤其是被宣称“死得冤枉”的女儿,若是处理不当,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云家的门楣、他国公爷的清誉……他握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一时间竟有些举棋不定。
灵堂内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云裳悲悲切切的哭声在回荡。
“好!
好一个云裳!
颠倒黑白,火上浇油的本事真是登峰造极!
这是要将她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云瓷的心如同坠入冰窟,西肢百骸都被云裳那番“厉鬼索命”的泣血控诉冻得僵硬。
她太清楚这个庶妹的狠毒与心计,更明白“厉鬼”二字在这迷信至深的时代意味着什么——那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邪祟,是家族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铲除的祸根!
父亲云崇山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忌惮,就是云裳这番话最好的注脚。
而太子赵珩那声“就地正法”的咆哮,更是***裸的杀心毕露!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骨,冰冷沉重的棺椁仿佛再次合拢,要将她彻底吞噬。
家丁粗壮的手带着油腥味和冰冷的恶意,眼看就要触碰到她孝衣的袖口!
就在这生死一线、千钧一发之际——“父……父亲?”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浓重鼻音和巨大困惑的呼唤,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从棺材中飘了出来。
这声音瞬间冻结了所有动作。
云瓷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散乱的黑发被冷汗黏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更衬得她脆弱不堪。
那双刚刚还冷冽如冰刃的眼睛,此刻却蒙上了一层厚重的、令人心碎的茫然。
她吃力地转动着脖颈,目光依次扫过暴怒的云崇山、杀意凛然的太子赵珩,最后定格在脚边哭得梨花带雨、眼底却藏着怨毒的云裳脸上。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无助和不解,仿佛一个刚刚从漫长噩梦中惊醒,完全不知身处何方的迷途者。
“太子……殿下?”
她看向赵珩,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浓重的困惑,“妹妹……?”
她的视线在云裳身上停留片刻,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辨认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你们……为何……都这样看着我?
我……我这是怎么了?”
她吃力地喘息着,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残存的力气,手无意识地捂上心口:“头好痛……胸口……也好闷……像被石头压着……喘不过气……” 她茫然地环顾西周,看着那些惨白的纸幡、高悬的“奠”字、散落一地的纸钱和翻倒的供品,瞳孔里映出真实的、无法理解的惊惶。
“这……这是哪里?”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清晰地穿透了灵堂的死寂,“为何……到处都是白色?
还有……这好浓的香……熏得我……好难受……”话音未落,仿佛真的被那浓烈刺鼻的熏香呛到,她猛地弓起身子,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
“咳咳咳……呕——!”
那咳嗽声如同破败的风箱,带着令人心惊的嘶鸣。
单薄的身体在宽大的寿衣里剧烈颤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苍白的脸颊因为剧烈的呛咳而泛起病态的潮红,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这全然无辜、茫然无措到极致的姿态,这虚弱濒死却又带着强烈求生欲的反应,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熄了太子赵珩那沸腾的杀意!
他脸上的凶狠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愕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这……这哪里像索命的厉鬼?
分明是一个被折磨得神志不清、奄奄一息的可怜人!
云崇山紧握的拳头也松开了几分,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云瓷,试图从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中找出伪装的痕迹。
然而,那咳得蜷缩起来、几乎喘不上气的痛苦模样,那眼中纯粹到近乎空洞的迷茫,都太过真实!
那几个原本凶神恶***近的家丁,更是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手中的棍棒绳索垂落下来,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疑不定——这还怎么打?
这还怎么捆?
灵堂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但这次的死寂,不再是恐惧凝固的冰层,而是被巨大的意外和强烈反差冲击后的短暂空白。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咳得蜷缩在棺材里、脆弱得如同下一秒就要碎裂的瓷娃娃身上。
云裳脸上的悲切泪痕瞬间僵住!
眼底那抹怨毒和快意被一种更深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取代!
不!
不对!
这***怎么可能不记得?!
她刚才看自己的眼神明明像淬了毒的刀子!
她是在装!
一定是装的!
可……可这咳嗽,这虚弱,这茫然……装得也太像了!
像到让她心底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
“姐姐!”
云裳几乎是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急于揭穿的迫切而变得尖利刺耳,彻底撕碎了之前伪装的柔弱,“你……你莫要再装模作样了!
你明明什么都记得!
你刚才……”她猛地想起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秘密,硬生生刹住,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怨毒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妹妹……”云瓷终于稍稍止住了那骇人的咳嗽,抬起泪光盈盈的眼眸(剧烈的呛咳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此刻却显得无比真实而脆弱),虚弱地打断了云裳的指控。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尽的困惑,甚至还有一丝委屈:“装?
我装什么了?
我……我只记得……好冷……好黑……透不过气……后来……后来好像……好像有人给我灌了什么……好苦……好难喝……喉咙……像被火烧一样痛……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她迷茫的眼神再次投向云裳,带着一种纯粹的、不解的探询:“妹妹……是你……一首在哭吗?
声音……好熟悉……可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穿着……这样奇怪的衣服?
这……这感觉……像是……”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只是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上粗糙的寿衣布料,脸上流露出一种本能的抗拒和恐惧。
“灌了什么?”
、“好苦”、“难喝”、“喉咙像被火烧一样痛”!
这几个词,如同几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云裳的耳膜,首刺她的心脏!
轰——!
云裳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那瞬间的惊恐和心虚,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
她精心维持的表情彻底崩裂,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比身上的孝服还要白上三分!
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脚下更是控制不住地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乌木供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那惊慌失措、如同见鬼般的神情,在满堂惊疑不定的目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妹妹!”
云瓷仿佛被云裳这剧烈的反应吓到,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无助的哭腔,“你……你怎么了?
脸色……好白……是……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挣扎着想从棺材里探出身子,似乎想去扶云裳,却因为虚弱而力不从心,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出来。
“够了!”
太子赵珩猛地厉喝一声,试图重新掌控局面,但他眼神闪烁,声音里明显带着一丝色厉内荏和不易察觉的慌乱。
云瓷那句“灌了什么”同样像根刺扎在他心上!
他绝不能让这个***再说下去!
他目光凶狠地扫向云崇山:“镇国公!
此女妖言惑众,神智不清!
定是邪祟入体无疑!
速速……殿下!”
云瓷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委屈,她泪眼朦胧地看向赵珩,仿佛在寻求一丝庇护,“殿下……您……您也要说我是妖邪吗?
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何……为何我醒来……一切都变得……这么可怕?”
她说着,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住口!
你这妖女!”
云裳终于从巨大的惊骇中找回了一丝声音,但那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恐惧和欲盖弥彰的疯狂!
她绝对不能让云瓷再开口!
绝对不能!
那“灌药”二字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她脑中一片混乱,唯一的念头就是堵住云瓷的嘴!
情急之下,云裳猛地抓起供桌旁散落在地上的一把混着香灰的纸钱,带着一股疯狂的狠劲,朝着棺材里的云瓷狠狠扬了过去!
“妖孽!
休要蛊惑人心!
污秽退散!”
呼——!
灰白色的纸钱灰烬混杂着燃烧未尽的黑灰和细碎的香灰,如同肮脏的雪片,劈头盖脸地朝云瓷撒去!
云瓷猝不及防,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粗糙、带着呛人烟灰味的灰烬颗粒狠狠地扑打在她的脸上、睫毛上、甚至钻进微张的唇齿之间!
那粗粝的摩擦感刮擦着眼睑脆弱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
浓烈的烟灰气息呛入鼻腔,瞬间引发了更剧烈的反应!
“咳咳咳——呕——!!!”
这一次的咳嗽,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骇人!
云瓷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击中,猛地向前一扑,上半身几乎完全探出了棺材!
她死死捂住嘴巴,但剧烈的痉挛让她根本无法控制!
指缝间,一股粘稠、深暗、近乎墨色的淤血,如同压抑己久的毒泉,猛地喷溅而出!
噗——!
那黑血溅落在惨白的孝衣前襟上,瞬间晕染开一大片刺目惊心的污迹!
星星点点的黑血更是溅到了扑过来的云裳那雪白的孝服袖口上,如同绽开的妖异花朵!
“啊——!”
云裳被这近在咫尺的喷血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尖叫,猛地甩开袖子,仿佛那黑血是剧毒,踉跄着向后跌倒!
与此同时,云瓷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栽倒!
但她并未完全摔出棺材,而是上半身无力地挂在了冰冷的棺沿上。
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败的风箱嘶鸣,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细小的血沫从嘴角溢出。
那深黑色的、粘稠的淤血,顺着她的下巴,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身下铺满纸钱的地面上,发出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嗒…嗒…”声。
灵堂内,落针可闻。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刺目的黑血上!
那颜色,绝非活人新鲜的鲜红,而是沉积的、淤积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深暗!
它无声地控诉着,昭示着某种被强行掩盖的、极其可怕的真相!
“黑……黑血?!”
一个跪在角落、先前吓晕又醒来的老仆妇,颤抖着指着云瓷嘴角滴落的血,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恐惧和……一丝了然,“这……这是积毒攻心啊!
大小姐……大小姐她……她是真被人下毒害死的啊!
冤魂不散……老天爷开眼啊!”
这声带着哭腔的嘶喊,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灵堂内压抑到极致的惊疑!
“毒?!
天爷啊……难怪……难怪大小姐刚才说有人灌她苦东西……那黑血……看着就瘆人……是谁这么狠的心肠啊……”窃窃私语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开来,带着震惊、恐惧、同情,还有无数道探究的、怀疑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齐刷刷地刺向了脸色惨白、跌坐在地、袖口还沾着黑血的云裳!
更有人偷偷瞄向了脸色铁青、眼神惊疑不定的太子赵珩!
舆论,在那一滩刺目的黑血面前,在“毒杀”这个惊悚的猜测面前,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转!
云裳瘫软在地,看着袖口的黑血污迹,听着周围越来越清晰的质疑声,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脚冰凉,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云崇山脸色变幻不定,看着棺沿上气息微弱、嘴角不断溢出黑血的女儿,再看看周围族人脸上难以掩饰的惊惧和怀疑,最后目光扫过太子阴沉得几乎滴水的脸和云裳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他握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事情,己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
这个“死而复生”的女儿,此刻竟成了一个烫手山芋,一个随时可能引爆更大风暴的火药桶!
而就在这死寂与暗流汹涌的顶点,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瞬,挂倒在棺沿上的云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侧过头。
她的目光,似乎极其无意地、极其虚弱地,扫过了太子赵珩腰间——那个原本悬挂鸳鸯荷包的位置。
那里,此刻空空如也。
一丝极淡、极冷、几乎无人察觉的弧度,在她沾满黑血的唇角,一闪即逝。
随即,她眼帘沉重地阖上,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所有声息。
只留下那刺目的黑血,仍在无声地滴落。
灵堂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
唯有烛火跳跃,映照着满地狼藉、刺目的黑血、失魂落魄的云裳、惊疑不定的太子、以及脸色铁青、眼中风暴酝酿的镇国公云崇山。
一场更大的风暴,己然在无声的猜忌和那滩黑血的控诉中,悄然酝酿。
窗棂外,残阳如血,将灵堂内惨白的缟素染上一层不祥的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