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生怕吵醒还在熟睡的大哥。
走出房门,却看见母亲己经在灶台前忙碌。
“娘,您怎么起这么早?”
玉莲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布包:“给你准备了点干粮。
打井队从公社过来得走不少路,怕是到这就该饿了。”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你爹天没亮就去井边看了,嘴上不说,心里惦记着呢。”
向军接过还温热的布包,里面是三个掺了麸皮的窝头和一小块咸菜。
这在荒年是难得的珍馐。
太阳刚露出山头,向军就来到了村口的打谷场。
己经有几个村民在那里等候,大家脸上都带着期盼和怀疑交织的复杂表情。
“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
远处,一辆拖拉机“突突”地驶来,后面跟着几个骑自行车的人。
拖拉机在打谷场停稳后,一个年轻人利落地跳下车来。
他约莫二十三西岁,戴着眼镜,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与周围皮肤黝黑的村民形成鲜明对比。
“各位乡亲好!
我是打井队队长金喜!”
年轻人声音洪亮,笑容灿烂,“奉公社指示,来帮咱们村打井啦!”
村民们面面相觑,有人小声嘀咕:“这么个毛头小子能打出水来?”
金喜似乎没听到这些议论,转身指挥队员卸设备。
向军注意到,那些设备虽然陈旧,但保养得很好,金喜对每一件工具都了如指掌。
“队长,我是郭向军,村里派我来配合您工作。”
向军上前一步。
金喜转过身,热情地握住向军的手:“太好了!
我听说就是你写的申请报告?
里面那段水文分析很专业啊!”
向军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从书本上看的,瞎琢磨。”
“书本知识结合实际才管用嘛!”
金喜笑道,从包里掏出一张地图铺在地上,“来,咱们先确定打井位置。
你说的那个水文分析很有道理,但我还得实地勘测一下。”
就在这时,郭守财扛着锄头走了过来,面无表情地说:“向军,地里的活不干了?”
向军顿时僵住了:“爹,我...我跟队长对接完就去。”
金喜立刻站起来:“大叔您好!
我是打井队金喜。
向军同志对我们工作很重要,今天能不能借他一天?
打井位置需要他帮忙确定。”
郭守财打量了金喜一番,哼了一声:“你们读书人懂得多,还用得着他一个毛头小子?”
“当然需要!”
金喜认真地说,“向军同志对本地情况最了解,书本知识加上本地经验才能找准水脉。
大叔您种地多年,肯定知道了解土地的重要性。”
这番话让郭守财的脸色缓和了些。
他瞥了一眼儿子,摆摆手:“罢了,今天就准你一天。
但要是我发现地里的活落下了,饶不了你!”
等郭守财走后,金喜冲向军眨眨眼:“老一辈都这样,我爹当初也不同意我学地质呢。
来,咱们干活!”
整整一上午,金喜带着向军在山坡上勘测。
他们用简陋的设备测量地形,分析土壤样本,金喜不时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你看这里,”金喜指着一处低洼地的植被,“虽然干旱,但这些草的长势明显比周围好,说明地下可能有浅层水。”
向军佩服地说:“金队长,您懂得真多。”
金喜推了推眼镜:“大学里学的是理论,真正有用的知识还是在实践中摸索出来的。
去年在陕北打井,老乡教我的土法子比教科书管用多了。”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
金喜的队员们己经开始搭建钻井设备,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衣衫。
向军想起母亲准备的干粮,拿出来分给金喜:“队长,您吃点吧。”
金喜犹豫了一下,接过窝头掰成两半,又把大半还给向军:“咱们分着吃。
等打出水来,我请你们吃白面馍!”
两人坐在树荫下啃着干硬的窝头。
金喜聊起了自己的经历:他出身干部家庭,本来可以留在省城工作,却自愿申请到最艰苦的农村打井。
“为什么选择来农村?”
向军好奇地问。
金喜望着远处干裂的土地,眼神变得深沉:“我大学时跟着教授下乡考察,看到一个老大娘走十几里山路就为背回一桶浑水。
那一刻我就下定决心,要用所学知识帮乡亲们解决吃水问题。”
他转向向军,语气突然激动起来,“你知道吗?
整个西北地区每年因缺水造成的经济损失数以亿计!
而很多地方的地下其实是有水的,只是缺乏科学勘测和开发!”
向军被这番话语深深打动,他想起自己偷偷阅读那些地质书籍时的兴奋,想起在煤油灯下写水文分析到深夜的情形。
“金队长,我...我也想像您一样,用知识改变家乡。”
向军的声音有些颤抖。
金喜拍拍他的肩膀:“那就从这口井开始!
走,设备应该准备好了。”
下午的打井工作并不顺利。
钻头在干硬的土层中艰难地向下延伸,进度缓慢。
一些围观的村民开始摇头。
“我说不行吧?
这地方祖祖辈辈都没打出过水。”
“城里来的娃娃,能有多大本事?”
就连闻讯赶来的郭守财也皱紧了眉头:“向军,这就是你保证能出水的地方?”
向军看向金喜,发现这位年轻的队长额头上全是汗珠,但眼神依然坚定。
“深度还不够!”
金喜对操作钻机的队员喊道,“继续往下!”
太阳西斜,钻机己经深入地下二十多米,仍然不见水的迹象。
队员们疲惫不堪,连围观的村民也渐渐散去。
郭守财叹了口气,对向军说:“收拾收拾回家吧,明天还得下地。”
就在这时,金喜突然大喊:“停!
取样本!”
钻机停止轰鸣,队员取出一截土壤样本。
金喜仔细察看,又用手指捻了捻,突然眼睛一亮:“这是砂岩层!
含水层的典型标志!
继续钻,应该快了!”
然而钻机重新启动后不久,就发出了异常声响。
“队长,钻头卡住了!”
操作员报告。
金喜急忙上前检查,脸色渐渐凝重:“可能是遇到坚硬岩层了。”
“那怎么办?”
向军焦急地问。
金喜沉思片刻,果断下令:“换冲击钻!
可能慢点,但能穿透岩层!”
夜幕降临,大多数队员己经疲惫不堪。
金喜亲自操作钻机,向军在旁协助。
郭守财原本要回家,却不知为何留了下来,默默地看着两个年轻人忙碌。
“出水了!”
突然,操作钻机的队员惊呼起来。
所有人瞬间围了上去。
只见从钻杆周围渗出了浑浊的泥水,渐渐变得清澈。
“成功了!
成功了!”
队员们欢呼着拥抱在一起。
金喜用手接了一捧水,激动得声音发颤:“是水!
是甜水!”
向军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冲向井口,看着不断涌出的清水,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奔向父亲。
“爹!
您看!
出水了!”
向军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咽。
郭守财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捧起一掬水,小心地尝了一口。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是甜水...真是甜水...”金喜走过来,脸上满是汗水和泥污,却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大叔,这口井每天能出十几吨水,不仅够人畜饮用,还能浇十几亩地呢!”
郭守财站起身,紧紧握住金喜的手:“金队长...谢谢...谢谢你们...”他的声音哽咽了,这个硬朗的西北汉子眼里闪着泪光。
突然,郭守财转向向军,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小子!
你有种!”
这一刻,向军看到父亲眼中不仅有赞许,更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尊重。
月光下,新打的机井旁,老中青三代人站在一起,清冽的井水在他们脚下流淌,仿佛预示着这片干涸土地即将焕发新的生机。
金喜望着欢呼的村民,轻声对向军说:“看,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它不会立刻改变一切,但就像这井水,慢慢滋润,终将让生命焕发。”
向军重重地点头,心中有一个信念从未如此坚定:他要用知识改变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让千旱的荒原也能绽放希望之花。
远处,玉莲和向阳提着水桶匆匆赶来,他们听说打出水了,迫不及待要来看看真假。
当看到汩汩涌出的清泉,玉莲激动得首抹眼泪,向阳则兴奋地帮着打水。
郭守财看着一家人围在井边,悄悄背过身去,用粗糙的手掌擦了擦眼睛。
那一刻,这个固执的老农仿佛看到了黄土高原上从未有过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