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珍是在一个周二晚上,闻到了阿强衬衫上那缕陌生的甜香。
不是她常用的那款白茉莉洗衣液的干净气息,也不是厨房油烟或男人汗液的味道。
那是一缕极其细微、却带着尖锐穿透力的花果调香水味,甜腻又轻佻,像一枚淬毒的针,
猝不及防地扎进她的鼻腔,直刺脑髓。她正抱着准备投入洗衣机的脏衣篮,动作瞬间僵住。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猛地抛进滚油里。厨房的炖汤还在咕嘟冒泡,
电视里播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一切日常的声响都在这一刻扭曲、拉远,
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那缕该死的香气,在空气中无声爆炸。阿强瘫在沙发上,
手指飞快地划着手机屏幕,嘴角挂着一丝来不及收敛的、放松又惬意的笑意。
听到洗衣机的响动,他头也没抬,含糊地抱怨:“今天累死了,那个破项目真是没完没了,
又拖到这么晚。”这话,他最近说得越来越频繁。阿珍没动,也没说话。她慢慢低下头,
把整张脸埋进那件柔软的棉质衬衫里,深深地、近乎贪婪又无比恐惧地呼吸。没错,
不是错觉。那香气顽固地附着在纤维深处,
混合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阿强的烟味他戒了三年了,
甚至…还有一点若有似无的、高级餐厅牛排和海盐的味道。而她今晚准备的,
是再普通不过的番茄炒蛋和排骨冬瓜汤。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头皮一阵发麻。
她感觉自己像个即将坠崖的人,手指死死抠住崖壁,指甲迸裂,却止不住下滑的趋势。
“怎么了?杵那儿干嘛?”阿强终于察觉到异常,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
但当他的视线撞上阿珍那双空洞的、正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时,
那点不耐烦迅速演变成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下意识地把手机屏幕摁熄,反扣在腿上。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阿珍摇摇欲坠的理智。“今天…项目顺利吗?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飘出来,轻得像耳语,却带着一种可怕的平静。
阿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她的目光,拿起遥控器胡乱换着台:“就那样呗,还能怎么样,
瞎忙。”“和谁一起吃的饭?”阿珍往前走了一步,洗衣篮从她颤抖的手臂间滑落,
脏衣服散了一地。阿强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坐直身体,声音拔高,
带着虚张声势的恼怒:“你审犯人呢?还能有谁?就项目部那几个!王胖子、李麻子!
天天对着他们那张脸,腻都腻死了!”他说得又快又急,仿佛只要足够大声、足够理直气壮,
就能掩盖掉空气中那缕该死的香气和他眼底的心虚。阿珍没再追问。
她只是慢慢地、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俯下身,拾起那件沾染了异香的衬衫,递到他鼻子下面。
“这个味道,”她的声音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是谁的?”阿强的脸色瞬间变了。
先是煞白,随即涨得通红。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挥手打开衬衫,力道之大,
让阿珍踉跄了一下。“***有病吧!”他咆哮起来,从沙发上弹起,额头青筋暴跳,
“什么味道?洗衣液味道!香水味?我他妈一个大男人哪来的香水味!
是你自己心理变态了吧!整天疑神疑鬼!我在外面累死累活,回来还要受你这种气?!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阿珍脸上。那愤怒如此真实,如此理直气壮,
几乎要让阿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嗅觉出了问题,
是不是真的因为长期缺乏安全感而变得歇斯底里。几乎。她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
这个曾把她捧在手心、说一辈子不会让她哭的男人,忽然觉得无比陌生。那些他晚归的夜晚,
那些总是“没电”“静音”的手机,
那些变得敷衍的亲吻和心不在焉的拥抱……所有被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带着锋利的刃,
呼啸着卷土重来,将她割得血肉模糊。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不是啜泣,
是无声的、汹涌的奔流,瞬间浸湿了她的衣襟。她的崩溃似乎反而***了阿强,
他像是找到了反击的突破口,语气更加刻薄:“哭?你除了哭还会干什么?
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黄脸婆一个!整天围着锅台转,就知道查岗、怀疑!
我跟你说句话都嫌累!我能干什么?啊?我要是真想干什么,还能天天回这个破家?!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阿珍的心上。她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才勉强支撑住没有瘫倒。世界在她眼前旋转、碎裂,丈夫扭曲的脸孔,空气中甜腻的异香,
和自己心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地狱般的图景。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喉咙却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极致的痛苦过后,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
她不再看他,也不再争吵。只是默默地弯腰,一件一件,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脏衣服,
包括那件罪魁祸首的衬衫,重新抱回怀里,然后转身,一步一步,挪向洗衣机。
她的背影僵直,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木偶。阿强看着她沉默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着,
似乎还想继续发泄,但最终只是烦躁地扒了一下头发,狠狠踹了一脚茶几,抓起手机和外套,
摔门而出。巨大的撞击声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震得阿珍浑身一颤。洗衣机开始注水,
发出沉闷的轰鸣声。阿珍靠着冰冷的机器,慢慢滑坐到地上,手臂紧紧环抱住自己,
指甲深深掐进胳膊的肉里,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真正的剧痛来自胸腔深处,
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彻底碎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信任、依赖、对未来的所有憧憬,
在这一刻,灰飞烟灭。她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无论他承认与否,
那缕陌生的香气,像一条毒蛇,已经钻进了他们的婚姻核心,注入了致命的毒液。夜,
深得看不到尽头。阿珍在地板上坐了很久,直到洗衣机完成所有流程,发出尖锐的提示音。
她站起来,打开舱门,拿出那件已经被洗涤剂浸泡过的衬衫。她把它举到鼻尖,用力地嗅。
浓郁的薰衣草柔顺剂的味道扑面而来,霸道地覆盖了一切。那缕甜腻的、陌生的香气,
似乎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阿珍拿着那件衬衫,站在一片死寂的屋里,
忽然发出了一声极低极低的、像是呜咽,又像是笑的声音。看,多容易。
掩盖掉一个背叛的证据,就像洗去一件衬衫上的气味一样容易。只要足够多的泡沫,
足够多的虚假香气,就能让表面看起来光洁如新。她松开手,衬衫掉落在地。她看着它,
像看着一场刚刚开始、却已然看到结局的、无声的葬礼。摔门而去的巨响,
像一块巨石投入死寂的深潭,余波震得阿珍耳膜嗡嗡作响,
却奇异地没有在她已近乎麻木的心湖里再激起更多涟漪。她维持着靠坐洗衣机的姿势,
很久很久,直到冰冷的瓷砖地板的寒意穿透薄薄的居家裤,丝丝缕缕地钻进骨头缝里。
客厅里,被他踹了一脚的茶几歪斜着,玻璃台面上留下一个模糊的鞋印,
旁边散落着几本被震掉的杂志。整个空间还残留着他暴怒离去的气息,
一种混合着烟味、古龙水和陌生甜香的、令人作呕的污浊。阿珍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切,
陌生得像是第一次走进这个她经营了多年的家。每一件家具,每一个摆件,
都曾倾注过她的心血和爱意,此刻却像沉默的帮凶,冷眼旁观着她的崩塌。她扶着洗衣机,
慢慢站起身。双腿虚软得不像是自己的。她走到那件掉落在地的衬衫前,弯腰捡起。
洗涤剂的化学花香浓烈刺鼻,但她固执地、近乎偏执地再次把它凑近鼻尖,屏住呼吸,
用力地、深入地嗅闻。在那霸道的人工香气之下,极其细微的、几乎要被彻底剿灭的尾调里,
那一丝甜腻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气息,像水底的鬼魅,阴魂不散地浮现了一下。
“呵……”一声短促的气音从她喉咙里挤出来,不像笑,也不像哭。她死死攥紧了衬衫,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布料在她掌心扭曲变形。她没有像烂俗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歇斯底里地把衬衫撕碎,或者冲进厨房拿把剪刀把它绞成破布。她只是异常平静地,
把它重新扔进了洗衣篮,和其他的脏衣服混在一起。然后,她开始机械地收拾狼藉的客厅,
把歪掉的茶几扶正,用抹布仔细擦掉那个刺眼的鞋印,把散落的杂志一本本捡起,掸掉灰尘,
按原来的顺序码放整齐。她的动作有条不紊,甚至称得上轻柔,
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撕裂一切的风暴从未发生。只有过分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泄露着这平静之下是何等的惊涛骇浪。做完这一切,她走进浴室,打开花洒。热水兜头淋下,
她闭上眼睛,任由水流冲刷着脸庞,和早已冰冷僵硬的躯体。她没有哭,
眼泪似乎在刚才那场对峙里流干了,只剩下烧灼般的干涩痛感。洗完澡,
她躺在冰冷的双人床一侧,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直到天际泛起灰白。
身边的空位,冰冷而刺目。那一夜之后,这个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阿强没有再夜不归宿,甚至每天准时下班回家。但他身上那种理直气壮的恼怒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