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递员踩着自行车,车铃在巷口响得清脆,他裹着军绿色的棉大衣,在雪地里刹住车,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递过来时呵着白气:“林默家的?
入伍通知书,签字。”
林默的手指冻得发僵,捏着笔的手抖了半天,才在签收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条在雪地里挣扎的小蛇。
他接过信封,牛皮纸被雪打湿了边角,摸起来凉凉的,却烫得他手心冒汗。
信封右上角印着鲜红的“中国人民***”字样,在白雪映衬下,红得格外刺眼。
“俺家娃要去当兵啦?”
母亲从屋里跑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看见信封上的字,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伸手想接,又缩了回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指尖抚过那行红字,像在确认什么。
父亲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右腿的石膏还没拆,看见通知书,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了句:“进屋说,外面冷。”
屋里的煤炉烧得正旺,铁皮烟囱上结着层薄冰,融化的水珠顺着管壁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母亲把通知书平摊在桌上,用镇纸压住边角,一遍遍地看,嘴里念念有词:“红山嘴边防连……这地方咋听着这么远。”
父亲从里屋翻出个布包,打开来是本泛黄的《士兵手册》,封面上的五角星掉了漆,边角卷得像朵花。
“这是我年轻时买的,”父亲摩挲着手册封面,指腹划过磨损的字迹,“那时候总想着当兵,后来家里穷,没去成。”
他翻开第一页,用铅笔在空白处写着:“少说话,多做事,别惹事。”
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透着认真。
林默看着那行字,鼻子突然发酸,他知道父亲没说出口的话——在外面受了委屈,别回家哭。
离别的前三天,母亲没日没夜地缝补。
她翻出林默的旧毛衣,袖口磨破了,就剪了块同色的毛线补上,针脚密密实实,像排整齐的小脚印。
又找出几块蓝布,纳了三双棉鞋垫,每双里面都缝了片艾草,说“防脚气,还能驱寒”。
夜里林默起夜,看见母亲还在灯下忙活,线头粘在鬓角的白发上,昏黄的灯光照着她佝偻的背,像株被霜压弯的芦苇。
出发那天是除夕前五天,天还没亮,镇上的武装部就热闹起来。
绿皮火车停在站台尽头,车身上的绿漆掉了不少,露出底下的铁皮,像块打了补丁的旧棉袄。
站台上挤满了人,送别的家属哭哭啼啼,新兵们穿着没戴领章的军绿色作训服,背着统一配发的背包,站成歪歪扭扭的队列,像排刚栽下的树苗。
林默的背包里塞着母亲缝的毛衣,父亲给的《士兵手册》,还有外婆留下的护身符——块磨得发亮的桃木牌,上面刻着模糊的“平安”二字。
母亲非要把鸡蛋塞给他,用棉线串成一串,挂在他脖子上,说“路上饿了吃”。
鸡蛋还带着体温,隔着作训服贴着胸口,暖得让人心里发慌。
“到了那边记得打电话,”母亲拉着他的手,眼泪掉在他手背上,冰凉的,“天冷就多穿点,别学人家硬扛。”
林默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他看见母亲的围巾被风吹得盖住脸,那是条红格子围巾,是父亲去年在集市上买的,说是“过年添点红”。
父亲拄着拐杖站在旁边,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往他背包里塞东西:一小袋炒花生,是母亲昨晚炒的;半包感冒药,用报纸包着;还有个小小的手电筒,开关处缠着胶布。
“这手电防摔,巡逻时用得上。”
他拍了拍林默的背包,力道很轻,却像在把什么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他。
火车鸣笛时,父亲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在部队好好干,别让人瞧不起。”
汽笛长鸣,新兵们开始登车。
林默跟着队伍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他回头看,母亲正踮着脚张望,围巾被风吹得飘起来,像面小小的红旗;父亲拄着拐杖站在原地,雪落在他的军帽上,积了薄薄一层白,却没抬手去拍。
站台的灯光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舍不得断开的线。
火车启动时,林默趴在车窗上,看着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两个模糊的黑点,被站台尽头的雾气吞没。
他把手贴在玻璃上,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才发现自己的眼泪早就掉了下来,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水痕。
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里混着煤烟味、汗味和泡面味,浑浊得让人发闷。
林默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的位置,旁边坐着个胖乎乎的新兵,正偷偷往包里塞辣条,包装袋的“沙沙”声在嘈杂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我叫王胖子,”他咧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你呢?”
“林默。”
“听着像文化人,”王胖子往嘴里塞了根辣条,辣得吸了口凉气,“你也是去红山嘴?
我听征兵干部说,那地方冬天能冻掉耳朵。”
林默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铁轨两旁的白杨树飞快地往后退,树干光秃秃的,像排举着手臂的哨兵。
斜对面坐着个戴眼镜的新兵,抱着把旧吉他,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弄,弹出不成调的旋律。
“我叫小马,”他推了推眼镜,声音温温吞吞,“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我妈说当兵能磨练性子。”
他拨了个***,轻声唱起来:“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歌声在喧闹的车厢里飘着,带着点少年人的惆怅。
林默摸出藏在鞋垫下的手机,屏幕裂了道缝,是上周模拟考后摔的。
他点开相册,里面存着同学发的大学新生军训照,照片里的男生穿着迷彩服,站在绿油油的草坪上,笑得一脸灿烂。
林默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把手机塞回深处,后背抵着冰凉的铁皮车厢,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
他以为逃离了习题册和排名表,就能喘口气,可胸口的闷却一点没减,反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越堵越紧。
“哎,你们看这个!”
斜后方传来喊声,林默转过头,看见赵磊正举着个红布包,在新兵中间传看。
他分到了内训队,跟林默不在同一节车厢,不知什么时候钻了过来。
红布包打开,里面是枚铜质的军功章,边缘磨得发亮,在昏暗的车厢里闪着光。
“这是俺爷爷的,”赵磊的声音透着骄傲,手指轻轻拂过勋章上的五角星,“他说当年打仗,这勋章挡过子弹呢。”
新兵们都凑过来看,有人伸手想摸,赵磊赶紧护住:“轻点儿,别碰坏了。
俺爷爷说,当兵得护着战友,就像护着家里的麦子,得用心。”
林默看着赵磊眼里的光,突然想起体检那天,他往医生口袋塞鸡蛋时冻得发紫的手指,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慢慢散开了。
赵磊看见他,挤过来坐下,从包里掏出个苹果,塞到他手里:“俺娘给的,说路上吃,平安。”
苹果还带着果香,表皮擦得干干净净。
“到了红山嘴记得给我写信,”赵磊压低声音,从作训服口袋里掏出本小册子,“这是《边防巡逻手册》,俺托老兵要的,上面有巡逻路线和注意事项,你拿着。”
手册的封面是绿色的,边角有点卷,里面夹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冬天零下西十度,巡逻时把暖宝宝贴在腰上和膝盖上,别贴首接贴皮肤上,会烫伤。”
字迹歪歪扭扭,却写得密密麻麻。
林默捏着那本手册,纸页边缘有点潮,大概是赵磊揣了一路。
他看着赵磊冻得发红的鼻尖,突然想起母亲缝的毛衣,父亲写的寄语,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的。
火车过了长江,窗外的雪渐渐少了,露出光秃秃的田野,远处的村庄冒着炊烟,像幅淡淡的水墨画。
王胖子不知从哪摸出副扑克牌,拉着小马和几个新兵斗地主,输了的贴纸条,不一会儿就有人脸上贴满了白条,引得车厢里一阵笑。
林默没加入,只是靠在窗边,翻看着赵磊给的手册,上面的字迹娟秀,应该是老兵写的,在“紧急情况处理”那页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向“保持冷静,等待战友支援”。
“你咋不玩?”
赵磊凑过来,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是王胖子分的。
林默摇摇头:“我不会。”
“没事,到了部队我教你,”赵磊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在部队别太闷,多交点朋友,不然日子难熬。”
他顿了顿,又说:“俺爷爷说,战友就是过命的交情,得用心处。”
火车在夜里穿过秦岭,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新兵们大多睡着了,头歪在旁边人的肩膀上,发出轻轻的鼾声。
林默却睡不着,他望着窗外的黑夜,偶尔有零星的灯火闪过,像天上的星星掉在了地上。
他摸出父亲给的《士兵手册》,借着昏暗的灯光翻到第一页,父亲写的“别惹事”三个字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黄,旁边不知什么时候被母亲加了行小字:“娘等你回家。”
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林默赶紧擦掉,怕被别人看见。
他把手册贴在胸口,隔着布料能摸到外婆的桃木护身符,硬硬的,带着安心的温度。
他想起站台尽头父母的身影,想起赵磊递苹果时的笑容,想起王胖子塞辣条的手,心里那点对未来的恐惧,好像被这些细碎的温暖一点点融化了。
天快亮时,火车钻进个长长的隧道,车厢里瞬间黑了下来,只有应急灯亮着微弱的红光。
黑暗中,林默听见赵磊轻轻的鼾声,听见王胖子说梦话喊“妈”,听见小马的吉他弦轻轻颤动。
他闭上眼睛,感觉火车在铁轨上颠簸着前进,像艘在黑夜里航行的船,载着他们这些迷茫又期待的少年,驶向那个叫边疆的远方。
隧道尽头透出光亮时,林默睁开眼,看见窗外的山越来越高,山顶积着厚厚的雪,像戴了顶白帽子。
他知道,离红山嘴越来越近了,离那些习题册和排名表越来越远了。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鸡蛋,己经凉了,却依然沉甸甸的。
也许未来的日子会很苦,会很冷,但至少此刻,他不再是那个在教室里盯着“梦想”发呆的少年了。
火车又鸣了声笛,悠长而响亮,像在跟过去告别,又像在向未来问好。
林默把赵磊给的手册放进背包,拉上拉链时,听见里面的鸡蛋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说:“往前走吧,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