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史人

陆青玄在一种撕裂般的头痛中醒来。

首先闯入意识的，是浓郁到化不开的墨香和旧纸特有的霉味。

紧接着，是视觉。

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雕花繁复的木床顶，帐幔是半旧不新的月白色，阳光透过糊着素纸的棂窗，在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不是医院。

他猛地坐起，环顾西周。

这是一间古意盎然的书房，或者说，卧室。

靠墙立着顶天的书架，上面塞满了线装书册和卷轴的轴头。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临窗而设，上面散乱地铺着些宣纸，一方洮河绿石砚里墨迹未干。

陌生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他的脑海。

陆青玄，大唐宗室远支，父母早亡，家道中落，靠着祖上余荫和微薄的禄米，在这长安城崇仁坊的僻静一角，守着满屋藏书，过着近乎隐士的生活。

昨日……似乎是因一本罕见的孤本与人口角，气急攻心，回来便一病不起。

而他自己，本名陆离，是二十一世纪国家图书馆最年轻的古籍修复专家，在抢救一批珍贵的唐代文献时，库房老旧的电线短路引发火灾，他为了抢救最后一部《敦煌残卷》，被坠落的横梁……记忆在此断裂、交融。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修长、白皙，指腹有着薄薄的茧子，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与他前世因接触化学试剂而有些粗糙的手指截然不同。

“穿越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

如此荒诞的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不信。

他挣扎着下床，走到书案前。

案上一面磨得光亮的铜镜映出一张陌生的脸。

大约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清俊，但带着病后的苍白和虚弱，唯有一双眼睛，深邃沉静，与他前世的灵魂如出一辙。

既来之，则安之。

前世的陆离是个极度理性且适应力极强的人，震惊过后，迅速开始分析现状。

首要任务是活下去，搞清楚这个时代的规则。

他推开房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小院清幽，植有几竿翠竹，一口石井，安静得只听得到鸟鸣。

唯一的仆役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苍头，名叫福伯，见他出来，惊喜地迎上来：“郎君，您可算醒了！

真是吓煞老奴了！”

从福伯絮絮叨叨的关心中，陆青玄大致了解了“自己”的处境：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宗室子弟，不善交际，唯爱藏书，经济拮据，几乎到了要靠变卖藏书度日的地步。

“福伯，家中……还有多少银钱用度？”

他试探着问。

福伯面露难色，搓着手道：“回郎君，米缸见底，铜钱……不足五百文了。

下个月的禄米，还要等半月才能支取。”

五百文……陆青玄搜索着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在开元盛世的长安，这点钱也就够买十几斤好一点的米，或者去东市喝一顿最普通的酒。

坐吃山空，绝非良策。

他回到书房，目光扫过满架的书册。

卖书？

这是原主的命根子，而且杯水车薪。

凭借超越时代的知识去科举？

且不说他经史子集的程度如何，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一方用来镇纸的铅块上，又瞥见墙角装饰用的一盆色泽暗沉的天然硫磺。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

琉璃！

或者说，玻璃。

在这个时代，琉璃价值不菲，尤其是清澈透明的琉璃，堪比珠宝，大多来自西域，被视为奢侈品。

而它的制作原理，对于前世是理科高材生的陆离而言，并不复杂。

主要原料是石英砂（沙子），纯碱（可以用草木灰替代，或者……他看向了那盆硫磺，或许能找到芒硝？

），以及石灰石。

铅，可以降低熔点，增加折射率，让琉璃更显璀璨。

一个简易的、可以小规模试验的铅钡琉璃配方迅速在他脑中成型。

原料易得，工艺关键在高温和模具。

“福伯，”他唤来老仆，将仅有的五百文钱交给他，“去西市，尽可能多地买些纯净的河沙，再买些品质好的草木灰，还有，看看有没有石匠废弃的石膏碎块。”

福伯虽然疑惑，但对郎君的命令从不质疑，领命而去。

接下来的几天，陆青玄在小院的角落搭起了一个简易的黏土炉窑。

他谎称要烧制些仿古陶器，福伯虽觉古怪，也只得帮忙。

第一次试验，温度不够，得到只是一些浑浊的、充满气泡的硅钙块。

他不断调整配方和炉窑结构，控制熔炼时间与退火工艺。

失败，调整，再失败，再调整。

终于，在第七天的傍晚，当炉火熄灭，他小心翼翼地用铁钳夹出那个烧得通红的坩埚，将滚烫的、粘稠的液态物倒入事先用湿沙和石膏制作的简易模具中——那是一个他亲手雕刻的，莲花状的浅碟模具。

等待冷却的过程漫长而煎熬。

当温度彻底降下来，他敲碎模具，用清水冲洗掉残留的沙土。

刹那间，一抹无瑕的澄澈，在夕阳余晖下，折射出令人心醉的光芒。

那是一枚巴掌大小，晶莹剔透，毫无杂质的琉璃莲花碟。

光线穿过它，在地上投下斑斓绚丽的光斑。

“成了……”陆青玄长舒一口气，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成就感。

福伯更是看得目瞪口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琉璃碟连连叩拜，口中念念有词，以为是神迹显现。

陆青玄扶起他，心中己有了计划。

这枚琉璃碟不能首接拿出去卖，太扎眼。

他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渠道，一个能消化这种“珍宝”，又不会过多追问来历的地方。

通过原主零星的记忆和福伯的打听，他得知在长安东市与西市之间，存在着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交易场所，被称为“忆海阁”。

那里不仅交易古玩珍奇，更隐秘地流通着一种名为“忆念珠”的东西，据说能承载和交易人的记忆片段。

那里龙蛇混杂，或许是个出路。

三天后，陆青玄用一块粗布将那枚琉璃莲花碟仔细包好，揣入怀中，按照打听来的路线，走向了平康坊附近一条不起眼的深巷。

巷子深处，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黑漆木门前，他按照规矩，轻轻叩响了门环，三长两短。

门开了一条缝，一双警惕的眼睛打量了他一番，侧身让他进去。

门内别有洞天。

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檀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电流穿过空气的臭氧味。

空间远比从外面看要大，零星分布着一些摊位和密室，人影绰绰，交谈声压得极低。

有些人衣着华贵，有些则形貌古怪。

偶尔，他能看到有人拿着一种材质非金非玉、表面流淌着微弱光华的珠子在低声交谈，那大概就是“忆念珠”。

他找到一个看似是中间人的、干瘦精明的老者摊位前，没有过多言语，只是轻轻将布包放在柜台上，揭开一角。

那老者原本浑浊的眼睛，在接触到琉璃碟的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

他迅速将布包完全盖好，压低声音：“客官，此物……从何而来？”

“家传。”

陆青玄面无表情，声音平静。

老者盯着他看了片刻，似乎在判断他的话的真伪，最后缓缓伸出三根手指：“三百贯。

此物虽好，但来历不明，风险不小。”

三百贯！

这远远超出了陆青玄的预期，足以让他在这长安城舒舒服服地生活好几年。

但他知道，这价格依旧被压低了。

他摇了摇头，伸手要将琉璃碟收回。

“且慢！”

老者按住布包，“五百贯！

不能再多了。

而且，客官需答应，日后若还有此类‘家传’之物，优先考虑老夫。”

陆青玄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他需要这笔启动资金，也需要一个稳定的销赃渠道。

交易完成，拿着几张轻便但价值不菲的飞钱（唐代汇票），以及一小袋沉甸甸的金锭，陆青玄心中稍定。

财富，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立足的第一块基石。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这“忆海阁”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角落的一个摊位。

那里摆着几卷残破的竹简，看起来年代极为久远。

吸引他注意力的，是竹简上刻画的几个极其古怪的符号——那并非任何一种己知的古文字，倒更像是一串……二进制代码的变体？！

他心头剧震，下意识地走近，想要看得更仔细些。

就在这时，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的眩晕。

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重叠，墙壁上的纹理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耳边响起尖锐的、仿佛金属摩擦的噪音。

他猛地扶住旁边的柱子，才没有摔倒。

这种异常的感觉只持续了短短几息，便迅速消退，仿佛从未发生过。

但陆青玄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这不是低血糖，也不是旧伤复发。

这是一种……仿佛整个世界在排斥他、或者说，是他身上某种东西与这个世界产生了冲突的诡异感觉。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敢再多看那竹简一眼，匆匆离开了“忆海阁”。

回到崇仁坊的小院，惊魂未定，他坐到书案前，想喝口水压压惊。

手指无意间碰到案上那方洮河砚。

下一刻，更令他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指尖接触砚台的瞬间，视野的左上角，极其突兀地跳出一行半透明、泛着微弱蓝光的文字，如同前世电脑游戏里的系统提示：检测到规则冲突残留物：前朝砚台（己失效）。

数据冗余，建议清理。

文字一闪而逝。

陆青玄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

规则冲突？

数据冗余？

清理？

这几个冰冷的、充满现代科技感的词汇，与这古香古色的书房形成了无比荒诞恐怖的对比。

他之前关于“穿越”的认知被彻底颠覆。

这里，绝非简单的平行时空大唐！

自己那枚超出时代的琉璃碟，是否也成了这个世界的“规则冲突物”？

刚才那短暂的时空错乱感，是不是这个世界的“杀毒软件”在扫描自己这个“病毒”？

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

他以为自己是穿越历史的幸运儿，却可能是不慎闯入了一个巨大囚笼的猎物。

而猎手，似乎无处不在。

夜色渐深，陆青玄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窗外的长安城华灯初上，歌舞升平，一派盛世气象。

但他知道，这璀璨的灯火之下，潜藏着他无法理解的阴影与危险。

他贩卖未来的知识，或许不是在改变历史，而是在……加速某种毁灭。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院门外，传来了沉稳而规律的叩门声。

咚——咚——咚——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福伯小跑着去应门，隔着门缝询问：“哪位贵客临门？”

门外，传来一个清冷、平静，不带丝毫感情的女性声音，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院内，也传入陆青玄的耳中：“历史管理局，上官婉儿。

奉旨，查询异动。”

陆青玄的瞳孔，骤然收缩。

（第一章 完）---接下来您可以说“继续”，我将为您创作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