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工的皮鞭第三次撕开我背上的皮肉时,我发出的唯一声音,是牙齿碾磨冻土的闷响。
剧痛,是这七年来最熟悉的东西,它提醒我还活着。 当我作为“祥瑞”被拖上点将台,献给敌国将军拓跋宏时,我看见人群里故国的兄弟用唇语对我说:“头儿,活下去。” 活下去。这两个字,就是我七年来忍受一切的唯一理由。
“站起来,大梁的狗!”监工的靴子狠狠踹在我的脸上,温热的血腥味瞬间充满了我的口腔。
我叫陈渊,曾是大梁玄甲卫的校尉。 现在,我是北燕最下等的矿奴,编号“丙字七十三”。 我还有一个身份——“死间”。 一支射出后,便再也无法回头的箭。
“拓跋将军有令!今夜全营加餐,庆贺我大燕再夺大梁三座城池!”监工高声宣布,周围的燕国士兵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而我们这些梁人奴隶,则把头埋得更低了。
亡国奴。 这是比严寒和饥饿更刺骨的冰锥。
加餐的食物,是一桶混着沙土的肉汤。 一个瘦小的身影挤到我身边,趁着别人不注意,将一块最大的骨头塞进我的碗里。 是猴子。 他朝我挤了挤眼,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能听懂的家乡话说:“头儿,多吃点,才有力气弄死这帮杂碎。”
猴子,本名不详,是我手下最机灵的斥候。七年前,我们一同“被俘”。
“省省吧,你那身子骨,风大点都能吹跑。”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 是老鬼,曾经的军中火头夫,也是我们这群“死间”里年纪最大的。他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碗里仅有的几块肉末,拨给了猴子。
“老东西,你找茬?”猴子瞪眼。 “小崽子,没大没小。”老鬼哼了一声。
在这座人间地狱里,这种毫无营养的互怼,是我们唯一的慰藉。 它让我们在变成行尸走肉之前,还能记起自己曾经是个人。
突然,营地外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是凄厉的号角声。 “敌袭!有梁军小股部队偷袭!”
营地瞬间大乱。 监工们立刻挥舞着鞭子,驱赶我们这些奴隶回营帐。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混乱,是秩序的死敌,却是我们这种地沟里老鼠的生机。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目光死死锁定在不远处一个燕军百夫长的身上。他正指挥着士兵,腰间的佩刀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我要杀了-他。 用一个奴隶的身份,用最卑微的方式,杀一个敌国的军官。 这是我向上爬的第一步。 也是我,献给这片冻土的第一份投名状。
我捏紧了藏在袖子里那块磨了三年的锋利石片,对猴子和老鬼使了个眼色。 他们瞬间明白了我的意图,脸色煞白。 “头儿,别冲动!这是找死!”猴子急道。
“死?”我舔了舔嘴角的血,笑了。 “我们从七年前开始,就已经是死人了。”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
我像一头潜伏在暗影里的豹子,利用骚乱的人群,悄无声息地靠近那个正在发号施令的百夫长。老鬼和猴子则心领神会,故意在另一侧制造了更大的混乱,吸引了监工的注意。
“废物!快!堵住西边的缺口!”百夫长怒吼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死神正在他身后微笑。
就是现在。 我暴起发难,身体如一张绷紧的弓,瞬间弹射而出。 手中的石片,在接触到他脖颈动脉的那一刻,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狠狠划过。
“噗——” 温热的血,喷了我一脸。 百夫长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他难以置信地捂着自己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最终颓然倒地。
周围的燕军士兵惊呆了。 他们谁也想不到,一个卑贱如蝼蚁的奴隶,敢在万军之中,袭杀他们的长官。
我没有逃。 我丢掉石片,从百夫长的尸体上拔出他的佩刀,横刀立马,站在那里。 冰冷的刀锋,让我找回了一丝久违的、属于军人的感觉。
“还有谁?”我用沙哑的嗓音,嘶吼出燕国语。
短暂的震惊之后,是无尽的愤怒。 “杀了他!” “为百夫长报仇!”
数把长矛向我刺来。 我挥刀格挡,刀刃与矛尖碰撞出刺眼的火花。我知道我撑不了多久,我只是个饿了七年的奴隶,体力早已透支。 我只是在赌。 赌一个人的到来。
果然,在长矛即将刺穿我胸膛的瞬间,一个威严的声音如炸雷般响起。 “住手!”
人群分开,一个高大的身影骑着战马,缓缓走来。 正是北燕大将军,拓跋宏。 他身后的梁军偷袭部队已经被尽数剿灭,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被挂在马鞍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仿佛能洞穿我的灵魂。 “你,杀了他?”他指着地上的尸体。
“是。”我昂着头,直视着他。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怯懦都只会加速死亡。
“为何?”
“他该死。”我言简意赅。
拓跋宏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玩味和欣赏。 “有趣。一个奴隶,杀了我的百夫长,还说他该死。” 他翻身下马,一步步向我走来。 强大的压迫感让我几乎窒息。 “我给你一个机会,说服我,不杀你。”
我深吸一口气,大脑飞速运转。 “第一,此人治军无方,敌袭之时,不想着如何御敌,却只顾着对手无寸铁的奴隶大吼大叫,是为无能。” “第二,我杀他之时,他身边的亲卫,无一人反应过来,是为失察。” “第三,”我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我一个奴隶,都能在万军之中取他首级。若来者是梁国的刺客,将军您这大营,岂不是成了筛子?”
我的话,字字诛心。 周围的燕军士兵脸色都变了。 拓跋宏的眼神也冷了下来。他盯着我,良久,才缓缓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丙字七十三。”
“我问的是你原来的名字。”
“忘了。”我说。 一个死间,不需要名字。
拓跋宏死死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一丝破绽。 但我没有。我的脸上,只有麻木和被生活磨砺出的狠戾。
“好一个‘忘了’。”拓跋宏突然大笑起来,“我军中,缺的不是听话的绵羊,而是敢咬人的饿狼。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奴隶。你来做这个百夫长。”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一个奴-隶,摇身一变,成了军官?
我没有表现出任何欣喜,只是平静地将手中的刀,插回了地上的刀鞘。 然后,我单膝跪地。 “谢将军。”
我不敢抬头,但我能感觉到,人群里,老鬼和猴子那激动又担忧的目光。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踏上了一条更危险,也更接近核心的刀锋之路。
夜里,我以前任百夫长的身份,分到了一个独立的营帐。 猴子和老鬼偷偷溜了进来。
“头儿!你疯了!刚才差点吓死我!”猴子一进来就压低声音叫道。 “闭嘴。”老鬼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向我,眼神复杂,“渊……头儿,这一步,走得太险了。”
“不险,如何脱身?”我擦拭着那把属于我的战刀,“我们在这里待了七年,送出去的情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边角料。再这样下去,不等故国打过来,我们自己就先烂死在这矿山里了。”
“可是拓跋宏这个人……”老鬼皱眉,“他不是个简单角色。他今天提拔你,明天就能砍了你。”
“我知道。”我看着刀锋上倒映出的、自己那张陌生的脸,“所以,从今天起,忘了陈渊。我只是拓跋宏座下,一条最听话,也最凶狠的狗。” 我顿了顿,补充道:“记住我们的名字,我们是‘死间’。我们的命,早在七年前,就不是自己的了。”
猴子和老鬼沉默了。 昏暗的油灯下,三双眼睛里,燃烧着同样的、绝望而炙热的火焰。 这是我们共同的宿命。 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