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烛影里，他喝下合卺酒，手指在杯沿一顿，眼底缓缓浮出一层灰色。顾晚闻到杏仁苦香，
心弦一紧——这味儿她曾在父亲被抄家那夜闻过。宁王萧越倒下，喜鼓变成惊叫，
刀光撕开红绸，所有的指尖一起指向她。“王妃，下毒。”有人喊。顾晚没辩，她转身掀帘，
裙摆扫落烛泪，火星在地毯上劈啪跳。她知道辩无可辩——能让杏仁味隐在香里，
非旁人能做。她拉开步辇后帘，一只手从黑暗里伸来，覆住她的唇，嗓音低沉：“别出声，
跟我走。”他贴着她耳畔，带着药草的凉气。顾晚被他钳着腰，从偏门跃下檐，
夜色像一口冷井，吞掉他们。“你是谁？”她落地时问，脚腕一疼。“救你的人。
”他背着她跨过墙，月亮被云遮去，“或者说，是救你性命的人。”“命我不稀罕。
”顾晚说，“我要真相。”“想活才有真相。”他冷笑，把她放进一辆无灯的小车，
扯下一条粗布把她喜服包住，“把红衣换了，跟着我走。”马车急奔，铜铃沉声，城门已封。
车在城隍庙后的小巷停下，墙角挂着风干的草药，像倒垂的鱼。黑影掀帘，
露出一张清隽的脸，眉目冷峻，长睫在火光里投出微微阴影。“沈青衡。”他淡淡报名，
“巷尾济生堂的医士。”顾晚下意识记住。她把红衣换成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
挽起被金步摇勒出的红痕，低头看自己掌心的细线——那是父亲死前握她的手留下的凹痕，
像一道旧伤不肯长好。“杏仁味来自合卺酒。”顾晚开口，声音平稳，
“这味儿不会自己长进酒里。”“你闻得出？”沈青衡挑眉。“我父亲曾被‘杏仁露’陷害。
”她抬眼，“我记得味儿。”沈青衡沉默了一瞬，扔给她一碗热姜汤：“你记性不错，
命也硬。你还记不记得，当时谁给你父亲递过茶？”顾晚握紧碗，
指尖被滚烫逼出白：“……是裴相国府上请的茶。”“裴澜。
”沈青衡似在心里掂量这个名字，“他的手伸得太长。”“这城里最善伸手的人不止他一个。
”顾晚说，“今晚是王府，我嫁的王，死在杯里。明早，城门要贴满我的罪状。
”沈青衡盯着她，半晌道：“你不哭？”“我喜服还湿着。”顾晚垂了一下眼，
睫毛像濡了水，“哭会更冷。”“你要做什么？”“你问我？”顾晚抬头，眼里透出一丝狠，
“我要去把酒换过的那一双手找出来，一根根扯断。然后把那只伸向我父亲案卷的手，
剁下来。”“好。”沈青衡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恰好我也想知道，
是谁动了我的药房。”“你的药房？”顾晚一愣。“王府今晚用的酒，
你以为是酒楼备下的吗？是王府内厨取我堂里的料，我配的方子里，是解酒的，不是送命的。
有人在我的方子里动了手脚。”沈青衡垂眸，指尖轻轻敲桌，“动我药的人，我必找回去。
”他们对视一瞬，像两柄刀在夜里碰了一下，火花轻响。第二日的巷子里，鸡血未干，
雨丝打在青石板上，一点点摊开。城门没有贴榜，只有王府派出的牙兵，
沿着街逐家逐户搜查。一盏草头店里的灯忽明忽暗，油面浮着小气泡。这时，
济生堂后堂的门被推开，来了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手里捏着一块发霉的银元宝。“医士，
求你救救命吧。”她嗓音发颤，“我男人昨晚在王府外头打更，回来嘴里说苦，吐得厉害。
”沈青衡没抬头：“抱到后面去，我先看舌苔。”顾晚转身去端盆，
妇人的眼光在她身上停了停，闪过一丝狐疑。顾晚不动声色，笑着把热水端过去，
看舌下青紫一片，心里微微一动。“像不像？”她低声问沈青衡。“像。”他也压低声音，
“但浅一点。王府用的是细粉，这个只是熬夜伤了脾胃，沾了边。
”妇人坐在门槛上抹眼泪：“听说王爷昨夜……唉，这世道，谁敢说话呢。
”顾晚提了葱花粥过来，蹲在她身边：“大娘，王府昨夜禁门，您家男人怎么在外头打更？
”“外头也要打啊。”妇人擦眼，“王府里的人派我们敲钟，怕有贼……说有女鬼。女鬼笑，
笑得可厉害。”顾晚指尖一紧，隐隐觉得有东西在脑中移了一下。
她看见昨夜角门里被风拔起的灯花，听见廊下笑声轻飘。那笑声像从扇骨里伸出的冷丝，
从背后抽她一鞭。“你看见那个换酒的了？”她问。“看见了谁敢活？”妇人立刻摇头，
“我只听见脚步声。还有香。”“什么香？”顾晚追问。妇人怔了一下：“像是梨花做的，
甜得腻。”梨花香。顾晚脑子里闪出一个人——王府侍妾容梨。容梨最喜欢把香囊藏在袖口，
走哪儿都是一股淡淡的甜。“容梨不该进内厨。”她自语。“容梨？”沈青衡记下这个名字，
手上写着药方，“你进王府虽然只一夜，倒也知道的细。”“我在王府候了三月试礼，
谁对我笑里藏刀，我比你更懂。”顾晚拿起身边的竹筒，里面装着针线，“今晚我要回去。
”“疯了？”沈青衡嗤地一声，“你是被告人。”“被告人才要回去。”顾晚把发绳盘起，
露出颈侧一点朱砂色的小痣，“你不是说，想找你的药？”“我去。”沈青衡俯身，
语气里带了点无奈，“你在这里等。”“我不等。”顾晚看着他，“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送死？”沈青衡面无表情。“送死也自己送。”顾晚微笑，笑意薄得像纸，
“我不愿坐在这儿等别人挑灯看我笑。”他们对峙的气息里带着药香与雨腥，谁也没退。
沈青衡半晌叹了口气，扯过柜上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把清亮的短匕，“你会用吗？
”“会。”顾晚握着，指缝贴着冷铁，“我父亲教的。”“你父亲教你用刀？”沈青衡挑眉。
“教我活。”她轻轻说。夜阑时，王府墙脚的青苔被雨水润得发亮。两人从巷尾翻入，
避开灯影。偏厅里有人对着镜子描眉，香气甜腻，像糖敷在鼻腔里。那是容梨。“王爷死了，
王妃跑了。”容梨照着铜镜，红唇弯出一线，“天，终于晴了。
”她身后的屏风上挂着一串小葫芦，葫芦里藏着香，一只一只被开过封。沈青衡挑开一个，
里面有细到看不出来的粉末。他舌尖一点，脸色微变：“不是杏仁。”顾晚也点了一点，
眼里划过光：“这是……断肠草的叶尖粉，杏仁香只是掩味。”“谁配得出来？
”沈青衡把葫芦放回去。“配这个的，不在王府。”顾晚的声音很轻，“配这个的，
得上药山，知道哪晚霜降，哪朝露重。”“济生堂配过吗？”“你配，你看我干什么。
”顾晚冷笑。“我没配过。”沈青衡盯着她，“我怀疑有人在用我的名号买药，
借我的配方改药。”“谁有你名号？”“王府内账房，去年有个账册落到外头，又被人拿回。
”他垂眼，“我没见那本账册，但有人说，上面有我的印。”“账册。”顾晚重复这两个字，
喉咙里有一阵细痒，“我父亲的案卷里也有一本账册，盐引的。丢了。最后一次出现，
恰在裴相府。”天井里风走过，灯花噼啪，像有人大笑。容梨忽然停手，
往屏风后看去：“谁？”沈青衡按住顾晚，虚虚一拍她的手背，示意退。容梨掀帘，
屏风后却只有一阵风。她松了口气，又笑：“装神弄鬼？”她抬手掸了掸袖子，
袖口露出半只香囊，梨花纹路极细，缝线处沾着一星子白。顾晚眯眼。这白，不是粉，是蜡。
装粉的葫芦封口用蜡封，蜡渣会沾在袖边。她忽然笑起来，笑声很轻：“容姐姐，
你袖子脏了。”容梨猛地转身，顾晚已从屏风后站出，笑意不达眼底。容梨的脸先是僵，
然后柔软地垮下：“王妃？”“王妃跑了，你怎么还没去哭？”顾晚向前一步，
目光落在她袖口，“你该去哭，容姐姐，你最擅长。”容梨的手悄悄往后退，
拈住袖里一根细针。沈青衡走上前，笑意有些懒：“姐姐要绣花？不如我帮你拆。
”他说话的同时手如电，容梨的手腕一翻，细针落地。容梨冷笑：“济生堂的沈医士，
好身手。”“姐姐的心更好。”顾晚淡淡，“是你换的酒？”“王妃问笑话。”容梨往后退，
退到案几边，手背摸到一只瓷瓶，捏碎，“你们来了，王府的人也来了——”她话没说完，
外头碎步乱响，牙兵闯进来，刀锋一齐指着两人。容梨垂眸，唇角勾：“王妃，沈医士，
且去见官。”“且去见谁？”门口又有一步，比牙兵更稳，声音像铁，“见我吗？
”来人穿青色便袍，衣摆上用暗线绣了水纹。他拢着袖，站在那儿，
像一块在水声里沉了很久的石。顾晚盯着他，声音短：“大小姐，别怕。
”这是——萧越的声音。顾晚的喉咙一收，眼睛在他脸上扫过，不敢眨。
昨夜在她眼前倒下的人，此刻站得稳稳当当，眉目如常。他移开了半寸袖口，
露出内腕上的一道浅色划痕，笑：“多谢王妃愿意为我守灵一夜。”一瞬间，
所有声音都像被水掩住。容梨怔住，手中碎瓷掉到地上，叮地一声。“你没死。”顾晚说，
“你假死。”“让坏人跳出来。”萧越侧过脸，目光转冷，“有人想让我死，我便死给他看。
有人想嫁祸给你，我便替你挡。”他看向容梨，“容氏，你在王府里撒了多少粉？
”容梨脸色变了又变，忽然咬唇跪下：“王爷，我是被逼的！是裴相的人，
他们说——”“说什么？”萧越声音不重，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说王妃是顾廷的女儿，
顾廷死于盐案，她嫁入王府，是有心报复。”容梨抽泣，“他们让我在酒里做手脚，若不做，
就把我弟弟的手砍了。”顾晚听“顾廷”两个字，像被针扎了一下。她笑出来，
笑声里全是冷：“裴澜想得周到。”萧越没有看她，目光落在沈青衡身上：“沈医士，
你的药房被动过手，是谁的手？”“裴相府里的内供香。”沈青衡答，
“裴相的香房常用梨花香掩味。”“裴澜。”萧越收拾起笑，露出一线凛冽，
“王府昨夜死人一事，将由我亲自查。”“你？”顾晚看他，“你昨夜死得好看。
”萧越目光定在她脸上，声音轻：“昨夜若不死，今早便是真死。
”空气里凝着一种无声的对峙。顾晚忽然意识到，她身边这个一夜之内死了又活的人，
真正的意图从没说出口——他是要把裴澜拖下水，也要把她逼到台前。一旦她露怯，
他便能伸手将她从泥里捞起来，让她欠他一条命。“你要我做什么？”她淡淡问，语气极稳。
“把你父亲的账册给我。”萧越直直看进她眼，“我替你平反。”“账册在裴相府。
”顾晚的唇线抿紧，“我现在只有一枚玉佩。”她从怀里摸出一块旧玉，
玉背刻着一个小篆“庚”。那是顾廷生前给她的，说女儿行事，当记庚申日的教训。
她当年不信，今日信了。萧越伸手接，指尖在玉的刻痕上滑了一下，眸光微沉：“这是钥匙。
”“钥匙？”沈青衡问。“裴相府的密库，在内院西偏阁，下地柜有暗锁，
需玉佩压住机关才能开。你父亲曾出入过那里。”萧越语气不快不慢，
“他死前把玉佩给了你，是吧？”顾晚没点头也没摇头，她忽然觉得脖子有些凉，
想起父亲那夜在灯下写字，风把纸角掀起，露出“盐引、堆栈、赈银”几个字，父亲停笔，
抬头看了一眼门口。“晚儿，”他说，“灯别开太久，伤眼。”后来燎原一夜，
顾府白墙被火舔黑，男人被按倒在雪地里，刀锋落下，留给她一个“活着”的眼神。她活了，
就要活出他的账。萧越把玉佩还她，唇边像有一点笑又像没有：“跟我走。”“去哪儿？
”顾晚问。“裴相府。”“现在？”沈青衡挑眉，“王爷刚死过一回，要第二次？
”“第二次更容易。”萧越目光很冷，“死人走夜路，鬼神不敢拦。”他们一行三人，
在夜里像三条影子，贴着墙走。裴相府墙高，角楼有暗哨。萧越背着顾晚上墙，那一瞬间，
她的肩靠到他的肩膀，她听见他呼吸平稳，像很久以前在江面上听过的一段笛声，细细的，
藏在风里。“你吹过笛？”她脱口而出。萧越微顿：“小时候学过。”顾晚没继续问。
墙内有水声，水面铺了月光，像一层被割开的白。西偏阁的门是黑木的，门环低垂。
萧越拿玉，压在门旁石缝里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里面齿轮咬合，门后有轻响。他们推门，进。
地柜里有个暗盒，玉再压一次，盒底缓缓抬起，一本薄薄的册子静静躺着，像一条沉睡的蛇。
顾晚伸手，指尖刚触到，门外忽然有脚步，紧密，齐整。“裴相来了。”沈青衡低声。
“他不睡觉？”顾晚也压低声音。“他等我们。”萧越没表情，“他知道我会来。
”门推开一条缝，裴澜穿月白广袖，袖口用浅金线绣了明光纹，似笑非笑：“王爷好兴致。
新婚夜死一回，今日夜又来偷东西。”“偷你的命。”萧越抱臂，“你害人，
害到我头上——你胆子也不小。”裴澜像听到一个笑话：“王爷，害人这事儿，谁不会？
你不也害了顾廷？你父皇要动他，是谁去递的刀？”顾晚的心一跳，抬眼看向萧越。“裴澜，
”萧越淡淡，“你话多。”“我话不多。”裴澜坐下，温温和和地看向顾晚，“顾姑娘，
你父亲死前来过我这儿一次，他说他的盐账有人动过手脚，
他要用我的手把那只动手的抓出来。你猜是谁？”顾晚捏紧拳头，指甲扎进肉里，
却一字不发。“是你的弟弟，顾唯。”裴澜看着她，“他把盐引卖给私盐贩，亏空用账面填，
你父亲发现了，他求你父亲。我说：顾姑娘端正，顾爷公直，不会为你弟弟做账。
于是你弟弟去求王爷，王爷是你父亲的学生，曾读过他的春秋。我想，
他也不会替你弟弟写账。你弟弟死了。顾姑娘，你恨谁？”顾晚浑身一凉，
像有人把一桶冷水从后背倒下。她不信——她要反驳——但裴澜眼里没有得意，
只有一种薄薄的怜悯，那怜悯像刀背，擦过皮肉，不致命，却疼得久。“别信。
”沈青衡忽然开口，声音冷，“裴澜说话，一句里有三句假的。他给顾唯搭了梯子，
让他往上踩，他在底下收梯。”“沈医士，你对我有偏见。”裴澜笑了笑，“或者说，
你对你自己有偏见。”“我？”沈青衡皱眉。“你是沈家的孩子。
”裴澜轻轻拨开袖里的一枝玉簪，“沈家医药世家，但你不是沈家的嫡子。
你是沈夫人抱回来的孩子。你知不知道，你的骨血里，有段王室的血？”“闭嘴。
”萧越的声音冷得像雪，“裴澜，你没事就爱胡诌。”“我不诌。”裴澜垂眸，“王爷，
你那位死了的兄长，记得吗？他在王府后湖落水，尸体找了七天没找到。
七天后城南的济生院抱回一个孩子，孩子腕上有一颗朱砂痣。沈医士，你袖子挽起来，
让王爷看一眼。”沈青衡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空白。他慢慢挽起袖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