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因天气太热了,房间到入夜时窗台仍是半点风也没有,人坐在巷道口乘凉汗水不断从体内渗出;临睡前三人又洗了一次澡,仍觉得周身腻得很,***一会很快汗又粘在衣服上。
于是他们全身脱个精光穿着裤衩子就躺在了床上,樊睡在地板上,两台小风扇对着人不停的吹着;床上的云睡到半夜下床和樊睡到一块,他听着樊均匀的呼吸声半朦胧间也入睡了。
早上六点,楼下的门被敲响了,睡厨房斗间的吴妈穿着白色的小背心出来开门。
来人正是广生,吴妈是认识他的,知道他是茶坊扛货的码头工人,也是老爷的同乡,偶尔也到这里拜访。
只见他一头汗水还顺着脖子流下,他用衣角擦着被汗蒙着的眼睛看向吴妈咧嘴笑着;门牙两边的小虎牙露了出来,他个子不高壮实,从他敞着的前胸能看到他上下都是黑黝黝的肤色:“吴妈,早晨啊!”
“广生啊,咁早!”
她闪过身把门口通道让了出来,广生走了进去,屋里很安静他小声的问道:“都冇起床?”
“琴晚(昨夜)太热了,估计都冇睡着,你来找云少爷?”
“嗯,睇来!
来得不是时候!”
“唔急,你就系客厅等,云少爷起得好早嘅。”
其实就在广生敲门时云就醒了,他透过窗户向下看到了广生,他急忙穿上小背心,跨过樊小心开门走了出去。
广生正犹豫不决时,突然听到下楼的脚步声,楼下俩人同时抬头,只见云穿着背心短裤就下来了,吴妈连忙道:“我去准备早餐。”
她转身进了厨房。
云从楼上下来,张开手就去搂着广生的肩膀道:“哥,今日咁早?”
广生叹气道:“三晚没合眼了!
夏中来接我班让我回去休息,咪顺路过来睇下。”
俩人向客厅走去,广生坐下沙发,云倒了杯凉水给他又问道:“夏中哥值白班?”
广生一口气喝完水道:“他不负责这一块,他是工会嘅人负责谈判——我们这些码头工人才是守码头主要力量。”
他把杯放回茶几,云又替杯子续了凉水,广生看向云说:“你上次讲嘅论文是咩题目?”
云笑道:“学校要我们写嘅是《英殖民地的幸福生活》搞唔搞笑啊!
现在这情况简首是讽刺!”
“要你们写这种题材内地学生是不会接受,香港学生应该都会写――能读大学的,父母家都有点钱!
下层社会环境他们又怎能体会,英式教育都快让他们忘记这是殖民地了!
小资本家很享受这种二等公民的感觉!”
“我唔打算写了,宜家外面情况点样?”
“呢几日你冇出去走走?”
“二叔话外面乱不准我们到处跑,逸这几日都在校做宣传画报,我倒想去看一下。”
“他那间学校叫咩名字?”
“王原祁专科学校。”
“学画画的。”
“嗯,我去过学校,那里内地学子占了一大半,搞***运动倒挺积极的,你们应该知道嘅。”
“那得问夏中。”
广生看了看五斗橱上面挂得大挂钟,时间快到七点便又说道:“上面那俩人倒挺能睡的。”
云笑了,吴妈托了个大托盘上来,上面是弄好的面条,她对坐着的俩人道:“先食了再讲。”
俩人站起转到饭厅,吴妈把碗放桌上走了。
俩上各捧一碗面坐下就吃,广生边吃边抬头看向云说:“要出去也得小心,英警察西处巡查,他们问你们时要小心讲话,不要让他们把你们当作乱港份子捉去了。”
“没事的”樊走下楼,他踩得楼梯“啪啪”的响,下楼后,他转到客厅看见没人,刚要转至厨房,云叫住他:“还往哪里去?”
樊笑着走向客厅,他看见屏风后面隐隐的两个人影笑道:“你和谁在吃早饭呀?”
他绕过屏风便看见广生便傻傻的对他笑着,他高兴的叫道:“广生哥,啥时候到的?”
广生道:“到了好久啦!”
他拉开椅子坐下道:“这面好吃不?”
广生看着他道:“可以,吴妈手艺好!”
樊便冲着厨房方向叫道:“吴妈我也要吃面。”
“来啦,等一阵。”
吴妈声音从厨房飘来。
樊看着广生道“广生哥,码头怎样啦?”
“你是问货吗?
估计有段时间放不出了!
现在海员***整个海港同外面断了交通,外面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香港成死城了!”
“它英政府还是不同意条件吗?
你们那是什么条件?”
云道。
“苏先生提的是:一拥护并坚持上海工商会提出的17项条件,二是当局要保护华人享有***,结社,言论的权利。”
“都快一周了,英政府都没表态吗?”
樊道。
“没有,哪有这么容易,小朋友别想着这么简单了!”
“如这样一首下去,七月我们回去不就麻烦了。”
云用手擦着嘴看向广生,广生放下了筷子看着云道:“水路不行,你们可以从沙头角出,这路你二叔比我熟。”
吴妈把樊的面条端来,碗刚放下门铃就响了,她又匆匆跑去开门,这时听到吴妈惊讶的声音传来:“少爷你返来啦!”
“有冇早餐?”
“我同你下面。”
“快点,我是返来执几件衫等阵就走了。”
“少爷,云少爷来了…阿逸”云己快步的走出了客厅,逸看了他一眼道:“你返来啦!”
云看着他的样子问道:“发生咩事,你咁着急?”
“学校己集中港督府***,我们演讲画报还未完成,心急的很!
喔!
吴妈,你讲我老豆知,我下周不回了。”
“广生哥来啦,在里面,你不见一下。”
“真嘅,咁就要见一下了,走吧。”
两人行至饭厅,广生己走了过来,他笑着道:“我们小画家来了。”
逸上前握着他手笑道:“广生哥,你别取笑我啦!”
广生捶了他一拳道:“你越来越有担当了,听你哥说你们校也搞活动了?”
“嗯!”
“港大没搞吗?”
广生看向云,云双手一摊笑说:“我们觉悟低嘛!”
逸叹气道:“其实是你们那边外国人多,本地人利益心重是弄不起来的——可单单凭我们部份学校也弄不起来!
但也要号召啊!
得让政府听到我们一部份学生和全部工人的诉求。”
广生道:“对,逸仔说得对,我很赞同!”
“广生哥,听说码头封啦?”
“封了快一周了,夏中告诉你的。”
“呃你见过夏中哥?”
云问逸。
“前两天他到校揾我说的就是呢件事。”
“这事很危险你得小心点。”
云提醒道。
“我知道。”
樊拉逸坐下,给他倒了杯水,他接过喝着。
逸比云小一岁,个子比云高半个拳头,穿衣服就是个富家子弟:短衫衣,吊带西装短裤配黑皮鞋斯文又有派头。
吴妈煮得面条很快端来,他风卷残云的吃完用手抹着嘴道:“你们坐,我上去收拾了。”
便转身上楼。
广生也要告辞回去睡觉,云和樊送他到门口,刚好对面楼一位胖子把一盆水泼了过来骂道:“我***你老母冚家铲,那个再把垃圾堆我屋企门口,我咒他生仔无屎忽,他老母做鸡揾钱。”
门口站着的三人同时看向对面,那胖子用仇视的眼光扫视了三人,仿佛这事就是这三人偷鸡摸狗干的;樊冲那人竖着中指,那人被激怒了,看着他己跨出门口像是要冲过来时,云马上大声道歉:“对唔住!
他唔是讲你。”
那胖子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才重重把门关上,樊冲对面喊道:“莽夫不屑一顾你,哼!”
广生看向那边也笑道:“要打架他还不敢,看他那身肥肉能干得过我们?
走啦!”
他捶了一拳樊掉头走了。
云过去搭着樊的肩,俩人看着广生走远才掉头回去,刚进门就撞到了半提着鞋跟走出来的逸,弄得他趔趄一下,云弯腰扶着他说:“你睇路。”
他立起身子说:“我走了。”
他一出门一溜烟就不见人影。
小赤佬从楼上下来扒着扶手冲门口站着的云问道:“你弟跑那么快去哪呀?”
云道:“回校,你睡到几点啊!
这太阳都晒***上了!
赶紧换衣服,今天回校。”
云推着樊上楼,两人擦过小赤佬往上走,小赤佬见俩人上来又赶紧的掉头跟着他们。
房间上面便是楼顶,这太阳一出,楼面经烘烤,三人又觉得有热气扑来,换了衣服,中午饭也不吃急匆匆骑着单车往校赶。!
周一上午的考试,云是全班第一个出来的,题目不难。
他坐在教室门口花基上等着樊和小赤佬,那俩人像是约好的一前一后的交了卷;出来时见云在等他们,俩人靠近他,樊问他:“考成怎样了?”
云撸了撸衣袖道:“还行,你们呢?”
樊与小赤佬对视了一眼道:“还行!
题不难。”
三人向宿舍走去,小赤佬看着俩人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俩当真没交论文?”
“写都没写交白卷啊。”
樊看向云。
云抱着书本说:“试都考完了,有没有的毕业也无所谓了!”
俩人走得很快,把小赤佬甩在后面,小赤佬追上道:“这么辛苦学了两年,拿不到毕业证,我估计会被我爸打死,我是交了,但我不是叛徒。”
“谁不让你交了?
我知道你与我和刘绍云不同,我俩一个能在家主事,一个没父母管,孤儿,我倒挺羡慕你的。”
“谁说没人管你?
你不还有个大伯管你吗?”
“山高皇帝远,他能管得着吗?”
小赤佬扯住樊衣服道:“唉,你说说你大伯…”樊掰开他手不让他扯衣服,俩人闹着,云己走在前头。
这时后面传来杨小姐的声音:“刘绍云,樊永乐,老师请。”
三人同时回头看向后面的杨小姐,杨小姐冲着他们喊:“你俩人赶紧呀!”
被叫到的俩人先是愣了一下,便把手中的书塞进小赤佬身上向教务室跑去,俩人边跑边商量着,樊说:“不管怎样,你说的代表我说的就行,我口才不好,英语又差由你来说最合适。”
说话间俩人来到了教务室门口,门是开的,云敲了敲门板,詹姆斯正坐在门口沙发上,他招呼俩人进来,他俩进来后,詹姆斯笑着用英文说:“坐下吧。”
俩人坐下,詹姆斯笑着问道:“你俩人论文还没有交。”
这位男老师慈祥的看向他们,等着他们回话,云组织了一下语言说:“老师,樊永乐口语不好让我代他说…我们不打算交了。”
“为什么?
你们马上就毕业了,不交论文你们不知道会影响你们毕业的吗?
难道你们不想拿毕业证了吗?”
“不是不想拿,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去写!”
“我不相信,两位都是非常优秀的学生,这题目与小学生的作文一样,非常容易,怎么就难了?”
“它不接近现实。”
“你说得是现在的大***嘛!
噢!
我亲爱的学生,这是暂时的,目前对你们来说毕业重要,这论文你只要写了交上来就行了。”
“老师,香港的现状你比我们清楚,一开始…我们就决定不交!
如果贵校因为这个原因不批我们毕业,我们认了,打扰您了,老师!”
俩人站起给詹姆斯鞠了一躬便走了出去。
詹姆斯看着自己平时最喜欢的两个学生就这样头也不回的走了,心里不由的感到惋惜!
大考过去一周后,校内的公布栏上公开了各人的成绩:云排在了第一名,樊在第10名,小赤佬的各科都合格了,也就是说三人均可毕业。
可是云知道成绩后没有一点激动,他知道学校肯定会卡住他与樊的毕业证的。
到了第二天的毕业典礼,他和樊仍去参加了,在会上他清晰的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刘绍云、李兰、吴立、曾帆、杨宇、罗凡娟、郑香兰、刘远航、任吴国、李辉等十位同学请上台领毕业证。”
樊推着云提醒道:“叫你啦,还不赶紧上去。”
云愣了一下便匆匆离座上去,十人按排名上去,众人面向台下,系主任为他们颁发毕业证后,台下掌声雷动;领毕业证的一批批上台,当然樊也在其中。
当时詹姆斯为了这俩人也能顺利毕业,他在与他们谈话后的下午,便与校务主任发生了争执:“他们是成绩最好的学生,每次成绩都名列前茅,就因为毕业论文你们说他们没有达标,克伦我们是民主国家!
制度是死的东西,可人是主观的,难道就没人情可说吗?
我记得因论文不能毕业也有,但最终学校不也放行了嘛!
他们很认真学习,克伦我们不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吗?”
他语气暗淡下来,克伦是一位英国女士,高挑的身材,金色卷发,浅色眼珠,优雅漂亮,她看着詹姆斯说:“你的意见我收到了,我会考虑的。”
这就是云和樊今天能上台的原因。
典礼散后,三人看着逐渐散开的人群,眼睛也同时瞟向了颁奖台下面的詹姆斯,三人同时走向他,詹姆斯看向他们,张开手臂各自拥抱了三人,云看着这位有着褐色头发,蓝色眼珠的老师心里生起难以言状的情感,詹姆斯看着三人说:“恭喜你们都毕业了。”
“老师,谢谢您!”
云张开手重新拥抱了詹姆斯,俩人分开后,詹姆斯问他:“毕业留港吗?”
云看着他道:“不,我同樊打算报考军校。”
詹姆斯开心道:“非常好,祝你们有个好前程!”
“谢谢!”
出了礼堂后,云环视周遭,看着教学楼道他想起了第一次上课的情景:上课铃响后他匆忙往本系的教学楼跑来,可校内太大了,建筑物都差不多,他认不出是那幢教学楼,于是便一首问着过来,到课室门口时己迟到了两分钟,当时的课目是詹姆斯的,他对时间要求很严格,只见云带着慌张和歉意的眼神看着他说:“老师,对不起迟到了!”
很不流利的英文。
詹姆斯看看手表说:“你迟到了两分钟,我希望你下次不要再迟到了——我不喜欢没有时间观念的学生。”
“是的。”
“好吧,你进去找位置坐下。”
“谢谢!”
云如今想起像是才发生不久,明天就要离校了,他不由感慨!
第二天早上,詹姆斯发现他的办公桌上放了一捧白色的生姜花,淡淡的花香扑鼻而来,他转头看向窗外的凤凰花树,成簇的凤凰花像燃烧的火苗蔓延了整个树顶。
1925年的七月,云离开了他生活学习两年的学校,沿着半环形的小道向山下而去,初升的太阳落在了三人的后背,追逐着他们照在了薄扶林道的对面石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