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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二年的腊月,北风像一把沾了盐的钝刀子,刮过华北平原上这个名叫陈家坳的村庄,刮在人的脸上,生疼。

陈默蹲在自家低矮的土坯房门口,手里攥着一颗从灶台边捡来的、磨得有些圆润的石子,在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他刚满十八岁,身子骨在常年寡淡的饭食和沉重的农活拉扯下,像株倔强的白杨,瘦,却结实。

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清亮,但眼神深处,己有了过早承担生活重压的沉郁。

屋里传来母亲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陈默的心也跟着那咳嗽声一抽一抽的。

母亲的病入了冬就更重了,赤脚医生来看过,只摇头,说需要好药养着,可那好药,哪是他们这孤儿寡母能负担得起的?

他抬头望了望天,灰蒙蒙的,像一口倒扣的大铁锅,压得人喘不过气。

院子里的老槐树枝桠光秃,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今天是小年,村里零星响着鞭炮声,更反衬出他家的冷清。

“默娃子……”母亲在屋里虚弱地唤他。

陈默赶紧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掀开打着补丁的棉布帘子走进屋。

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草药和衰败的气息。

母亲躺在炕上,脸颊凹陷,只有一双曾经漂亮的眼睛,还带着对他的牵挂。

“娘,我在。”

他倒了碗温水,小心地扶起母亲,喂她喝下。

“咳咳……村头陈老歪家今天杀年猪,你拿上咱家那半筐红薯,去换点猪下水回来,好歹……好歹也算见点荤腥,过个年。”

母亲喘着气,指了指墙角。

陈默心里一阵酸楚。

那半筐红薯,是他们母子接下来几天的口粮。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嗯,我这就去。”

他知道,母亲是想让他吃点好的,也存着一点和村里人走动、不被完全孤立的心思。

父亲早年间出去闯荡,据说死在了外面,连尸骨都没运回来。

他们母子在村里无依无靠,受尽了白眼,尤其是村霸陈大彪一家。

陈大彪是村支书的本家侄子,膀大腰圆,是村里一霸。

他那个傻儿子陈富贵,快三十了还整天流着口水在村里晃荡,见着大姑娘小媳妇就傻笑。

不知怎的,陈大彪就认准了陈默那从未见过面的爹当年得罪过他,把这账算在了他们母子头上,平日里没少找茬。

陈默拎着半筐红薯,刚走到村头陈老歪家院门外,就听见里面一阵喧哗和猪的惨嚎。

院子里围了不少人,热气腾腾,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和一种过年特有的欢闹。

他抿了抿嘴,刚要往里走,就听见一个刺耳的声音:“哟,这不是陈默吗?

拎着半筐烂红薯来换肉?

你家这红薯是金疙瘩做的?”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陈大彪。

他揣着手,腆着肚子,站在人群最前面,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他旁边那个傻儿子陈富贵,正盯着挂起来的猪肉,嘿嘿首笑,口水滴到了前襟上。

陈默的脚步顿住了,手指紧紧攥住了筐绳,指节发白。

他低着头,想从旁边绕过去。

陈大彪却横跨一步,拦在他面前,声音提高了八度:“怎么?

聋了?

跟你说话呢!

陈老歪家的猪肉,那是给村里乡亲们分的,你拿几个破红薯就想换?

当我们都跟你家一样穷酸呢?”

周围的目光瞬间都聚集了过来,有同情的,有看热闹的,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麻木。

陈老歪有些尴尬,搓着手:“大彪,少说两句,默娃子他家也不容易……不容易?”

陈大彪眼睛一瞪,“谁家容易?

他那个死鬼爹当年……彪叔,”陈默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有火苗在窜动,“我用红薯换,换多少是多少,不白拿。”

“哼!”

陈大彪嗤笑一声,正要再说什么,他那傻儿子陈富贵却突然看到了什么,咧开嘴,晃晃悠悠地朝着院门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媳妇……好看媳妇……”众人一愣,循声望去。

只见院门外的小路上,一个穿着碎花棉袄的姑娘正低着头快步走过,正是村里知青点的林晓燕。

她模样清秀,皮肤白皙,在这黄土朝天的村子里,像一株水灵灵的百合花。

陈富贵流着哈喇子,张开手臂就朝林晓燕扑去,嘴里不清不楚地嚷着:“媳妇,抱抱……”林晓燕吓得花容失色,惊叫一声,手里的篮子掉在地上,里面的针线布料撒了一地。

“富贵!

回来!”

陈大彪喊了一声,但语气里并无多少真正阻拦的意思,反而带着点纵容。

陈默眼见陈富贵脏兮兮的手就要抓到林晓燕的身上,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

林晓燕是村里少数几个不会用异样眼光看他,有时还会偷偷塞给他一块糖或一本旧书的善良人。

“住手!”

他厉喝一声,扔下手中的红薯筐,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猛地将陈富贵推开。

他常年干活,力气不小,陈富贵被他推得一个趔趄,一***坐在地上,先是懵了一下,随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陈大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他儿子再傻,也是他的种,打狗还得看主人,陈默这举动,等于当着全村人的面扇他的脸!

“小杂种!

你敢动我儿子!”

陈大彪勃然大怒,几步冲过来,抡起蒲扇般的大手,狠狠地扇在陈默的脸上。

“啪!”

一声脆响。

陈默只觉得半边脸瞬间麻木,耳朵里嗡嗡作响,腥甜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

他晃了晃,勉强站住,没有倒下,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陈大彪,里面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恨意。

林晓燕惊魂未定,看着陈默脸上清晰的五指印和嘴角的血迹,眼中充满了担忧和愧疚。

“看什么看?

小野种,反了你了!”

陈大彪被他的眼神看得更加火大,抬脚又狠狠踹在陈默的肚子上。

陈默闷哼一声,蜷缩着倒在地上,剧痛让他几乎窒息。

“彪哥,算了算了,孩子不懂事……大彪,快过年了,别打了……”有人上来劝,却被陈大彪一把推开。

“今天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陈大彪狞笑着,对旁边几个跟着他混的闲汉一挥手,“给我打!

打死了我负责!”

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陈默的身上。

他死死咬着牙,护住头脸和要害,一声不吭,只是那眼神,越来越冷,像结了冰。

“别打了!

求求你们别打了!”

林晓燕带着哭腔喊道,却无人理会。

就在这时,一个虚弱而凄厉的声音传来:“住手!

你们住手!

别打我儿子!”

是陈默的母亲!

她不知何时挣扎着从家里跑了出来,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如纸,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想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护住儿子。

陈大彪正在气头上,见这病痨鬼母亲来了,更是嫌恶,顺手一推:“滚开!

老不死的!”

母亲本就虚弱到极致,被他这用力一推,脚下踉跄,头重重地磕在了旁边用来压咸菜缸的石头上。

“娘——!”

陈默眼睁睁看着母亲软软地倒了下去,额角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地上的黄土。

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力量,猛地挣脱开按住他的人,连滚带爬地扑到母亲身边。

“娘!

娘!

你醒醒!

娘!”

他颤抖着手,想去捂那流血不止的伤口,可那血那么烫,那么多,他怎么也捂不住。

母亲微微睁开眼睛,眼神己经涣散,她努力地看着儿子,嘴唇翕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说:“默……默娃……去……去东莞……找……找一个叫‘刀疤’的人……你……你爹他……他……”话未说完,她的手猛地垂落,眼睛失去了最后的光彩。

世界,在陈默的眼前,变成了血红一片。

周围的喧嚣、陈大彪的骂声、村民的惊呼……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他只觉得冷,刺骨的冷,比这数九寒天的北风还要冷上千百倍。

他抱着母亲尚有余温的身体,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血色雕塑。

陈大彪也没想到会闹出人命,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啐了一口:“晦气!

自己找死!

我们走!”

人群在窃窃私语和复杂的目光中渐渐散去,没有人敢上前。

只有林晓燕,流着泪,默默地将地上散落的红薯捡回筐里,放在陈默身边,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天,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冰冷的雪花落在母亲苍白的脸上,落在殷红的血泊中,也落在陈默僵硬的身上。

他在雪地里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掩盖了昨日的罪恶。

陈默用家里最后一点钱,买了一口薄棺,在村后山的乱葬岗,亲手埋葬了母亲。

新坟孤寂,白雪覆盖。

陈默跪在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抬起头时,额上沾着泥土和雪屑,眼神里所有的悲伤和脆弱都己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冰冷和坚定。

他回到己成空壳的家,从母亲的旧木箱最底层,翻出一个小小的、褪了色的蓝色布包。

里面是几张泛黄的毛票,和一枚磨得发亮的、样式奇怪的金属扣子,这或许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他将布包仔细贴身藏好。

然后,在夜幕再次降临时,他像一头孤狼,悄无声息地潜回了村庄,目标明确——陈大彪家。

他没有冲动地进去拼命。

他绕到屋后,利用身形瘦削的优势,从一个气窗钻了进去。

他熟门熟路地摸到陈大彪存放钱和票证的柜子——这是他平日里帮工时就留意到的。

他用一把小刀撬开锁,将里面一沓钱和若干粮票肉票尽数揣入怀中。

然后,他蘸着怀里尚未干透的、母亲的血(他在埋葬前,偷偷用布条沾染了一些),在坑桌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七个字:“我会回来的。

陈默。”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凌晨,一列南下的货运火车,冒着滚滚黑烟,轰鸣着驶离了这个小站。

在一节装满煤炭的车厢里,陈默蜷缩在冰冷的煤块之间。

火车颠簸着,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他身上的伤痛,但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

他紧紧握着那枚冰冷的金属扣子,望着北方那片正在远去的、埋葬了他一切温暖和过去的黑暗原野。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落在他乌黑的头发和长长的睫毛上,但他感觉不到冷。

他的心里,只有母亲临死前未说完的遗言——“去东莞…找一个叫‘刀疤’的人…你爹他……”爹,到底怎么了?

“刀疤”又是谁?

前方那座叫做“东莞”的南方城市,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列车载着满身的伤痕和谜团,向着未知的、充满欲望与危机的南方,轰隆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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