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死的时候，全村人都松了口气。
鞭炮声从村头响到村尾，比过年还热闹。
他们说，这个终于把自己克死的女人，总算闭上了眼。
而我，这个她口中能带来无上福气的“福星”，成了彻底的孤家寡人。
她总抱着我说：“念念，你是娘的福星，是娘这辈子最大的运气。”
可村里人都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是她命中注定的恶鬼，是来讨债的。
他们说对了。
我娘的葬礼，是我一个人办的。
没有哀乐，没有宾客，只有村口王屠夫家传来的，震天的杀猪声和人们的欢笑声。
他们在我家门外不远处架起了大锅，炖肉的香气混着纸钱的灰烬，钻进我的鼻腔，呛得我直流眼泪。
“晦气东西，哭什么哭！你娘死了，我们全村都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就是，自从你生下来，我们村就没好事！先是你爹，再是李家老太，现在总算轮到你娘了！”
“下一个就该轮到你了，扫把星！”
石子和烂泥砸在薄皮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跪在棺材前，面无表情地一张一张烧着纸钱，火光映着我苍白的脸，也映着门外那一双双幸灾乐祸的眼睛。
他们说得没错。
我叫周念，我出生的那天，雷电劈断了村口的老槐树，我爹上山采药，被滚落的山石砸中，当场就没了气。
村里人都说我是不祥之物。
只有我娘，抱着襁褓中的我，笑得一脸幸福。她逢人就说，我是她的福星，我爹的死，是为我的降生献祭，是我的福气太大，他一个凡人承受不住。
从那天起，我娘就疯了。
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狂热的迷信。
我三岁那年，贪玩掉进了村口的河里，是邻居李奶奶把我捞了上来。可她自己，却因为救我时呛了太多水，回家就病倒了，没几天就去了。
那天晚上，我娘给我炖了一大锅肉，她摸着我的头，温柔地说：“念念，你看，你的福气又大了。那个老太婆用她的命，换了你的命，你以后一定能长命百岁。”
我五岁那年，村里大旱，几个月没下一滴雨，田里的庄稼都快死绝了。
我娘却拉着我，跪在龟裂的田埂上，对着老天爷磕头。
她不是求雨，她是在感谢老天爷。
“念念，这是老天爷在考验你，等庄稼都死了，你的福气就能吸走这片土地所有的精华，以后你走到哪，哪就是风水宝地。”
她的话像魔咒，那天晚上，真的下雨了。
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引发了山洪，冲垮了半个村子。
我家在山坡上，安然无恙。
第二天，我娘拉着我，站在山坡上，看着下面一片狼藉，哭喊连天的村庄，她脸上的笑容，比太阳还要灿烂。
“看啊，念念，他们的苦难，都会成为你的福气。”
从那以后，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他们不敢靠近我，经过我家门口都要绕着走，一边走一边啐唾沫。
而我的“福气”，也越来越好。
我总能在家门口捡到钱，不多，也就几块几十块。但每次我捡到钱，村里总会有一户人家遭贼。
我上山采蘑菇，总能找到最大最肥的菌子。但吃了我送的菌子的人家，第二天就会上吐下泻，闹得鸡犬不宁。
我娘从不让我和村里的小孩玩，她说他们会沾走我的福气。
我的世界里，只有她。
还有一个，就是陈默。
他是村里唯一一个，敢靠近我的人。
“周念，给你。”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过来一个还带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我抬起头，看到了陈默。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脸上有些尘土，但那双眼睛，黑亮得像山里的星星。
我没有接。
我娘说过，不能吃别人给的东西，他们会偷走我的福气。
“吃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他把馒头塞进我手里，不由分说。
门外的人群看见陈默，开始起哄。
“陈默，你疯了？跟那个扫把星待在一起，不怕沾上晦气吗？”
“他娘就是被这扫把星克死的，他还不长记性！”
陈默的娘，三年前因为一场急病去世了。那天，我娘刚好给我买了一件新衣服，庆祝我的“福气”又进了一步。
陈默没有理会外面的声音，他蹲下来，帮我把被风吹乱的纸钱压好。
“别听他们的，你娘……她很爱你。”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沙哑。
我看着手里的馒头，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悲伤。
是因为恐惧。
我怕我的“福气”，会报应在他身上。
我猛地把馒头塞回他手里，声嘶力竭地冲他喊：“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你给我滚！”
陈默愣住了，他看着我通红的眼睛，默默地站起身，退后了几步。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有些无措。
“滚！”我抓起一把纸灰，朝他撒了过去。
他没有躲，任由那灰白的粉末落满他一身。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攥紧了拳头。
娘，你看，我把他赶走了。
我守住了我的福气。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夸夸我呢？
棺材里的人，没有回答我。
我娘是三天前死的。
那天，她给我做了一桌子好菜，比过年还丰盛。
她笑着对我说：“念念，娘给你攒了十八年的福气，今天，是你十八岁的生辰，这福气，该圆满了。”
她递给我一碗汤。
“喝了它，你就能得到这世上所有的好运气。”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狂热而期待的光。
我喝了那碗汤。
然后，我看着她，在我面前，七窍流血，慢慢倒下。
她的脸上，还带着那诡异的笑容。
“念念……娘……是你的……最后一个祭品……”
我的福气，圆满了。
用我娘的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