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回七十
心跳渐渐平复下来,不再是刚才那快要蹦出嗓子眼的狂乱,但一股沉甸甸的力量,却开始在西肢百骸里汇聚。
她掀开被子,动作有些迟缓地下了炕。
脚踩在地上,是实实在在的感觉,带着老人特有的虚浮,但确确实实是踩在了地上,不是死前那种轻飘飘的灵魂状态。
她走到屋里那面裂了缝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老的脸,头发花白,干枯得像秋日的野草,在脑后挽着一个稀疏的小鬏鬏。
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艰辛和操劳。
身上穿的,是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深蓝色补丁的旧棉袄,袖口都磨得起了毛边。
这就是七十岁的她。
看着依旧是一副受气包的老太太模样。
可林秀芬看着镜子里那双眼睛,那里面的神色,却己经完全不同了。
不再是麻木,不再是逆来顺受的浑浊,而是沉淀了岁月沧桑和死亡洗礼后,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算计。
她轻轻摸了摸自己冰冷的脸颊,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风箱:“回来了……真好。”
环顾这间她住了一辈子的老屋,土坯的墙,糊着旧报纸,顶棚角落挂着蛛网。
屋里没几件像样的家具,一张破桌子,两把快散架的椅子,还有一个掉了门闩的木头柜子。
墙角堆着几个麻袋,里面是她捡来准备换点零钱的废纸壳和破铜烂铁。
穷,真是穷得叮当响。
可林秀芬知道,就是这间她住了几十年、被儿女嫌弃得要死的破屋子,连同底下这片不起眼的地皮,在一年后,会因为城市规划,摇身一变,成为开发商眼里的香饽饽,换来一笔普通人几辈子都挣不来的巨额拆迁款!
前世,她就是太糊涂,被儿女们连哄带吓,早早把房本的名字改成了李大强的,结果拆迁款下来,她连个零头都没摸着,就被赶去了更破旧的杂物间,最后冻饿而死。
这辈子……哼,做梦!
她不仅要守住这老宅,还要趁着消息没出来,想办法把周边那些现在看起来不值钱,将来却都在拆迁红线内的边边角角,都弄到手!
比如隔壁张老太家那个废弃的、堆满垃圾的柴火棚子,比如胡同口那间早就没人住的、塌了半边的孤寡老人的破屋……这些,在别人眼里是垃圾,在她林秀芬眼里,可都是闪闪发光的金疙瘩!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不是琢磨这些。
林秀芬走到外间,看了看米缸。
缸底只剩下薄薄一层糙米,旁边的面袋也快见了底。
灶台冷冰冰的,昨天的煤球炉子早就熄火了。
她记得,重生前的今天,也就是七零年腊八,李大强和王翠花会带着孙子铁蛋过来。
美其名曰陪她过腊八,实际上就是来蹭吃蹭喝,顺便再搜刮点东西走。
前世她巴巴地把家里仅剩的一点好米熬了粥,还特意切了舍不得吃的腊肉,结果人家吃完嘴一抹,王翠花还顺走了她刚买没多久的新毛巾。
想起前世自己那副巴心巴肝讨好儿女,却换不来半点真心的贱骨头样,林秀芬就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
她摸了摸空瘪的肚子,又看了看冰冷的灶台。
不行,得先弄点吃的,把肚子填饱,才有力气跟那些白眼狼斗。
她从那个掉漆的木头柜子角落里,摸索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藏得最紧的,最后的家当——五块六毛三分钱,还有几张快要过期的粮票。
把钱和票小心地揣进棉袄内里的口袋,按了按,林秀芬拄着墙边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当拐杖,准备出门,去街口的合作社买点米面,再买两块豆腐。
刚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凛冽的寒风就扑面而来,吹得她一个哆嗦。
胡同里己经有了些动静,有早起倒痰盂的,有生炉子准备做早饭的,炊烟混着煤烟味儿,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
“哟,秀芬嫂子,这么早出门啊?”
一个略带尖酸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秀芬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她几十年的老对头,隔壁的张老太。
这张老太跟她年纪相仿,也是个寡妇,但比她会来事,嘴皮子利索,最爱占小便宜,传闲话。
前世没少在背后嚼她舌根,说她克夫,说她把儿女都逼得不孝顺。
拆迁的时候,更是上蹿下跳,想多占赔偿。
林秀芬脚步没停,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张老太却凑近几步,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带着股窥探的劲儿:“我说秀芬嫂子,你这脸色可不太好啊?
是不是强子跟美丽他们……又气着你了?”
她这话听着像是关心,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却掩都掩不住。
要是前世,林秀芬肯定又要觉得脸上挂不住,支支吾吾地替儿女遮掩两句。
可今天,林秀芬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张老太那张布满褶子、写满八卦的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张婶,操心你自己家吧。
我挺好的,儿女都孝顺着呢,这不,说过会儿就来看我。”
她特意在“孝顺”两个字上咬了重音。
张老太被她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一向软弱的林秀芬会是这个反应。
她撇撇嘴,嘟囔了一句:“不识好人心……”扭身回屋了。
看着张老太的背影,林秀芬眼神冷了冷。
这才刚开始呢。
老虔婆,等着吧,有你哭的时候。
她拄着拐棍,一步步,稳稳地朝胡同口走去。
背影在寒冬清晨的薄雾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以前从未有过的,坚硬的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