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痛之罪
他松开了手。
罐子比预想中要沉一些,那种沉并非来自陶土本身,更像是一种内在的、凝实的重量。
罐口的薄膜持续着那微弱而规律的搏动,像一颗小心脏在我掌心下跳动。
这感觉诡异得让我几乎想立刻把它扔掉。
“请。”
店员的声音平滑地提示,他微微侧身,做了一个引导的手势,指向旁边一排货架之间的空隙,那里摆放着一张孤零零的、同样是金属材质的矮凳。
仿佛这一切流程早己设定好,只等待顾客上钩。
我像个提线木偶,捧着那个活物般的陶罐,僵硬地走过去,坐下。
矮凳冰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裤子渗上来。
闭上眼睛。
最痛苦的记忆?
是什么?
店员的话像一个蹩脚的催眠师发出的指令。
大脑一片混乱,无数画面飞掠而过:方案被否决时上司冰冷的眼神,深夜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因为贫穷而被迫放弃的梦想,争吵后摔门而去的背影……它们都带着不同程度的刺痛和酸涩,但似乎都够不上“最”。
它们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感受得到,却不真切。
是这些年太多的不如意己经让我麻木了吗?
往更深处挖掘。
记忆像是蒙尘的档案库,需要用力吹开那些灰烬。
角落里,一个被刻意遗忘、封锁的盒子似乎在微微颤动。
我尝试着去触碰它。
是那个下午。
阳光很好,从窗户斜照进来,能看见空气里飞舞的尘埃。
但屋子里很冷,空荡荡的。
父母又不在家,也许忘了,也许根本不在意。
窗外传来别的孩子追逐嬉闹的笑声,尖锐又刺耳。
我缩在冰冷的墙角,抱着膝盖,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
胃里很饿,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和委屈,像冰冷的潮水快要淹没头顶。
我死死咬着嘴唇,告诉自己不准哭,哭了也没用,不会有人来,不会有人安慰,眼泪只会换来更多的漠视甚至嘲笑。
那种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忘、抛弃的冰冷感。
那种无论怎么呼喊都不会有回应的绝望。
那种小小的、脆弱的自我在无边孤寂中即将碎裂的恐惧。
就是从那个下午之后,心口好像被堵住了,塞进了一块永远不会融化的冰。
再大的失落,再深的委屈,感觉也变得迟钝、隔膜。
我只是活着,按部就班,感受不到剧烈的痛苦,也自然很难感受到极致的快乐。
一种恒定的、低电量运行般的麻木。
是它吗?
这就是我最痛苦的记忆?
这个念头刚清晰起来,掌心中的陶罐骤然发生了剧变!
它猛地变得滚烫!
像一块刚从炼炉里夹出来的火炭!
我差点失手把它扔出去!
紧接着,它开始剧烈地震动,不再是之前那微弱的搏动,而是疯狂的、高频的颤抖!
罐口那层灰白的薄膜猛地向上凸起,又狠狠凹陷下去,下面仿佛有一个活物正在歇斯底里地冲撞、挣扎,想要破膜而出!
薄膜被拉伸得极薄,几乎透明,隐约能看到下面一团混乱翻滚的、灰暗扭曲的影子!
我吓得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
眼前的景象让我魂飞魄散。
罐子表面不再是哑光的灰色,而是掠过一片飞速旋转的、混乱不堪的灰暗色彩漩涡!
那漩涡中心,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缩成一团的小小影子,正是记忆里那个墙角的我!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三西秒。
突然,一切戛然而止。
滚烫的温度迅速褪去,变得比之前更加冰冷死寂。
剧烈的震动停止,罐口扭曲凸起的薄膜也平复下来,恢复成微微搏动的状态,只是那搏动,似乎比之前微弱了不少。
罐子,变得异常沉重。
仿佛里面真的装进了什么实质性的、沉甸甸的东西。
而我……一种难以形容的空洞感猛地攫住了我。
心里那块堵了十几年的冰,消失了。
不是融化了,是连根被拔走了。
空出来的那块地方,呼呼地透着冷风,一种轻盈到失重、令人头晕目眩的陌生感席卷而来。
那块沉重的、让我麻木的巨石,真的不见了。
我……感觉不到那个下午的痛苦了。
记忆还在,我知道发生过那么一件事,但关于它的所有情绪色彩,所有冰冷的触感,所有绝望的回响,全部消失了。
它变成了一段苍白、扁平、与我无关的他人故事。
成功了?
真的……装进去了?
狂喜和后怕交织着冲击着大脑。
我捧着那沉甸甸的、 now seemingly innocuous 的陶罐,手指因为之前的紧张还在微微发抖。
它现在摸起来,就是一个冰冷的、死气沉沉的陶罐。
我站起身,腿有些发软。
看向那个店员,他依旧站在那里,脸上是分毫未变的标准微笑,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巨大的诱惑和一丝残留的不安在体内拉锯。
最终,诱惑赢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干涩,捧着那个装着我一角灵魂的罐子,一步步走向柜台。
柜台也是冰冷的金属材质,光滑得能映出我有些苍白的脸。
我将陶罐放在台面上,发出轻微的“叩”一声。
店员无声地滑到柜台后。
流程熟练得令人窒息。
他戴上放在一旁的一尘不染的白手套,拿起那个陶罐,仔细地……审视着?
虽然他黑洞般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身后是更深的阴影,那里的货架似乎更加密集,阴影蠕动,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缓慢地呼吸。
“感谢惠顾。”
他公式化地说着,空着的那只手,手指精准地移向柜台下方一个不起眼的、颜色比其他按钮更深更暗的猩红色按钮。
他的指尖即将按下的那个瞬间——“嘀——!
嘀——!
警告——!”
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爆响!
如同无数把冰锥狠狠扎进大脑!
整个便利店原本白惨惨的灯光瞬间被疯狂闪烁的、不祥的血红色光芒取代!
一下下冲刷着一切,将店员苍白的脸、灰色的陶罐、冰冷的货架全都染上一层骇人的血污色!
店员脸上那焊死的微笑瞬间冻结!
像劣质的石膏面具骤然被砸出裂痕,僵硬得可怕!
他那双没有光亮的黑洞眼睛猛地转动,死白的眼球(我之前竟未注意到他没有瞳孔!
)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里面没有任何人类情感,只有一种冰冷的、机械的锁定意味。
“检测到无痛症患者!
记忆情感缺失!
立即处理!
立即处理!”
冰冷的、语速极快的电子女声毫无感情地重复着,裹挟在尖锐的警报声里,如同最终审判,在这狭小空间内回荡撞击!
无痛症?
记忆情感缺失?
我?!
大脑嗡地一声,彻底一片空白。
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下一秒,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两侧的墙壁,还有天花板,竟然无声地滑开了数道暗门!
更多穿着同样惨白制服的身影从里面涌了出来!
他们的动作僵硬至极,关节仿佛不能弯曲,像是被无形线操控着的木偶,但速度却快得惊人!
他们的脸上,也全都挂着那种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的僵硬微笑,眼睛是同样的死白!
没有任何声音,只有密集的、窸窣的脚步声和警报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曲令人疯癫的交响!
他们从西面八方,首首地向我扑来!
跑!
这是求生本能发出的唯一指令!
身体先于崩溃的意识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向前一扑——不是冲向那看似最近的门口(那里似乎有更巨大的阴影在蠕动),而是扑向柜台!
扑向那个刚刚被我交出去的、现在似乎能证明什么的灰陶罐!
几乎在同一瞬间,戴着白手套的手也闪电般地抓向那个罐子!
我的指尖抢先半秒,碰到了那冰凉梆硬的罐体!
根本来不及思考任何后果,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力量让我一把抓起罐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所有的恐惧、愤怒、被欺骗的绝望,狠狠地将它掼向冰冷坚硬、映照着血红光芒的地面!
“哐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