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江上的钟声

民国二十年，八月的沈阳城还裹着夏末的热意。

小西门里的青石板路被日头晒得发烫，唯独“陈记钟表铺”的门面下，悬着的蓝布幌子垂着阴影，堪堪罩住半张八仙桌。

陈守义坐在桌后，脊梁挺得笔首。

他左手捏着块银壳怀表，右手的镊子夹着枚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齿轮，指尖悬在机芯上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阳光从铺门的缝隙溜进来，落在他鬓角的汗珠上，亮得像颗碎钻，他却浑然不觉——眼里只有那圈刻着细密纹路的齿轮，要严丝合缝卡进卡槽里，差一分一毫，走时就会偏。

“爹，我回来了！”

清脆的童声撞开铺门，带进来股街面上的热气。

陈念国背着蓝布书包，书包带滑到胳膊肘，手里攥着个啃了一半的糖瓜，糖汁顺着指缝往下滴。

他刚要往桌前凑，就被里屋出来的李秀兰拽住了后领。

“慢着！”

李秀兰的声音脆生生的，手里还捏着根绣针，针尖穿了缕松绿色的线，“别蹭着你爹的活计，刚浆洗的衣裳，再沾了机油，我可不给你洗第二遍。”

她说话时，指尖轻轻把儿子歪了的衣领理好，动作里带着绣娘特有的细致。

陈念国吐了吐舌头，把糖瓜举到嘴边，又想起什么，突然凑到李秀兰耳边，小声说：“娘，我放学路上看见赵爷爷了，他拉着板车，车上装的都是木头，说是要给日本人修炮楼呢。”

李秀兰捏着绣针的手顿了顿，绣绷上“松鹤延年”的鹤翅刚绣了一半，松绿的线在白布上戳出个小窟窿。

她抬头看向陈守义，陈守义刚好把齿轮安进去，正用小螺丝刀轻轻拧着螺丝，像是没听见儿子的话。

“小孩子家别乱打听。”

李秀兰把绣绷往竹椅上一放，伸手去接儿子的书包，“赵爷爷那是给人帮工，混口饭吃，跟你没关系。

快去洗手，我蒸了玉米，再不吃就凉了。”

陈念国“哦”了一声，蹦蹦跳跳往后院去了。

铺子里静下来，只剩怀表机芯里齿轮转动的细微声响，还有李秀兰穿针时，线穿过针眼的“咻”声。

陈守义把修好的怀表凑到耳边听了听，表盘上的指针稳稳走着，滴答、滴答，像敲在棉花上，软而准。

“刚那怀表，是火车站李站长的吧？”

李秀兰突然开口，手里的绣针又动了起来，松绿的线在鹤翅上铺开，“他来取的时候，是不是又说火车站的事了？”

陈守义把怀表放进绒布盒子里，抬头看了妻子一眼。

李秀兰的侧脸对着光，鬓边别着朵晒干的石榴花，那是念国前几天摘给她的。

他知道妻子想问什么——前几天李站长来送表时，压低声音说过，最近日军总在北大营附近演习，夜里常能听见枪声，让他们多留意。

“没说啥，就催着快点修好，说要带出去办事。”

陈守义拿起块要擦油的旧座钟，故意岔开话题，“这钟是张寡妇家的，走时慢得厉害，我得赶紧弄好，她还等着用呢。”

李秀兰没再追问，只是绣针戳布的力道重了些，松绿的线被扯得绷紧。

她知道丈夫的心思——他一辈子跟钟表打交道，最看重的就是“稳”，日子要稳，家人要稳，连齿轮的转动都要稳。

可这沈阳城的天，最近越来越像块走不准的表，谁都知道要出问题，就是没人敢说破。

铺门外忽然传来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接着是赵老栓的大嗓门：“守义，在家没？

给你送两颗白菜！”

陈守义赶紧起身迎出去。

赵老栓拉着辆小板车，车上放着半捆白菜，还有几根刚从地里拔的萝卜。

他敞着衣襟，黝黑的胳膊上全是汗，看见陈守义，就把车往门口一停，抹了把汗说：“刚从地里回来，顺道给你捎点，你家念国爱吃白菜炖豆腐。”

“又让你破费。”

陈守义接过白菜，往屋里让他，“快进来凉快凉快，秀兰刚沏了茶。”

“不了不了，还得去趟东市。”

赵老栓摆了摆手，忽然压低声音，凑到陈守义耳边，“刚才拉木头的时候，听见日军的人说，过几天要‘清城’，让各家各户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登记。

你家那几块好表，可得藏好了。”

陈守义的心猛地沉了一下，手里的白菜叶子被攥得发皱。

他刚要问些什么，赵老栓己经拉着板车走了，大嗓门又响起来：“有事再找我！”

回到铺里，李秀兰己经站在门口，手里还捏着那根松绿的绣针。

陈守义把白菜放在墙角，没说话，拿起那块旧座钟，又开始擦油。

阳光渐渐西斜，铺子里的阴影拉长，座钟的滴答声和绣针的戳布声混在一起，却怎么听，都觉得比平时沉了些。

陈念国从后院跑出来，手里拿着个刚剥好的玉米，凑到陈守义身边：“爹，赵爷爷说，等过几天凉快了，就带我去河里摸鱼，真的吗？”

陈守义摸了摸儿子的头，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突然笑了笑：“真的，等凉快了就去。”

他低头继续擦钟，指尖碰到冰凉的钟壳，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他知道，赵老栓的话不是吓唬人，李站长的担忧也不是多余的。

可他能做什么呢？

他只会修表，只会让齿轮转得稳些，再稳些。

那天晚上，陈守义调试座钟到很晚。

窗外的月亮挂在天上，亮得有些晃眼，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还有更远处，隐约的、像炮仗又像枪声的声响。

他把修好的座钟放在桌上，钟摆滴答、滴答地转着，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李秀兰端着碗粥走进来，放在他手边：“快喝了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陈守义拿起粥碗，喝了一口，温热的粥滑进胃里，却没驱散心里的寒意。

他看向窗外，沈阳城的灯火星星点点，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钻。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坐在桌前修表，告诉他：“守义，这钟表啊，最忌讳的就是乱了章程，齿轮该怎么转，就得怎么转，一旦错了，整只表就废了。”

可现在，这沈阳城的章程，好像要被人打乱了。

他喝完粥，把碗放在桌上，又拿起那块李站长的银壳怀表，凑到耳边听了听。

滴答、滴答，走时依旧很准。

他轻轻叹了口气，把怀表放回绒布盒子里——只希望这日子，能像这怀表一样，再稳些，再稳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