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龙趴在山地越野场地泥坑里,迷彩服浸透泥水,沉重地贴着皮肤。
他手里攥着那支仿制的老套筒步***型,木质枪托被汗水浸得滑腻。
耳边是同事们的喧闹和彩弹枪噗噗的射击声,他们连队这次抽签扮演的是川军。
“文龙!
你个瓜娃子!
趴到起当乌龟嗦?
冲啊!”
部门主管,此刻扮演连长的赵经理,在不远处一个土坡后面挥舞着塑料大刀片吼着,唾沫星子横飞。
林文龙心里一阵烦躁。
他是公司行政部的资料员,平时摸惯了键盘鼠标,对这种体力活动向来敬而远之。
这次被硬拉来,分到这么个“炮灰”角色,更是满心不情愿。
川军?
他太熟悉了。
他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堆满了从旧书市场和网上淘来的关于川军出川抗战的史料。
他知道他们穿着草鞋,背着老套筒,如何在严冬里踏出西川,如何在上海、在山西、在台儿庄,用血肉之躯去对抗小鬼子的钢铁洪流。
他知道他们中的很多人,再也没能回到家乡。
这种熟悉带着沉重的悲凉,让他此刻的扮演显得格外滑稽和……刺痛。
“妈的,赶紧结束吧。”
他嘀咕一声,勉强抬起头,想看看“敌军”的火力点。
就在这一瞬间,他听到一声异乎寻常的尖锐呼啸,不同于彩弹枪的沉闷,更像是……金属撕裂空气的声音。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额头正中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
不是橡胶彩弹的轻微撞击感,而是一种硬生生的、几乎要贯穿颅骨的剧痛。
他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声音——同事的呼喊、模拟的枪炮声、风声——瞬间被拉长、扭曲,然后戛然而止。
黑暗如同黏稠的墨汁,迅速吞噬了他的意识。
……冷。
刺骨的冷。
不是空调房里的那种凉爽,是带着湿气的、往骨头缝里钻的阴冷。
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汗臭、脚臭、劣质烟草的呛人味道、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以及一种……霉味。
林文龙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头痛让他一阵眩晕。
他发现自己蜷缩在一个极其狭窄的空间里,身下是冰冷、粗糙的木板,随着某种规律性的颠簸而晃动。
耳边是车轮碾过地面的轱辘声,还有压抑的咳嗽声、沉重的呼吸声。
这不是公司的团建场地。
他动了动,身上盖着的硬邦邦、带着霉味的布料摩擦着他的脸颊。
他勉强支起身子,环顾西周。
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个蜷缩着的人影,挤在类似火车车厢的封闭空间里。
这些人穿着灰蓝色的、破旧不堪的军装,很多地方打着补丁,脚上……脚上大多穿着草鞋,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
有人抱着长长的、枪管带着套筒的老旧步枪打盹,枪托上的油漆斑驳脱落。
还有人腰带上挂着明显是手工打制的大刀片,刀鞘破旧。
更有人揣着长长的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雾缭绕,加重了车厢里污浊的空气。
这是……老套筒?
草鞋?
大刀?
烟枪?
林文龙的心脏骤然缩紧,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同样是一身破旧、不合身的灰蓝色川军军装,布料粗糙,磨得皮肤生疼。
脚上一双草鞋,冰冷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是年轻却带着疲惫的皮肤,不是他自己那张二十八岁、略显虚胖的脸。
“我……日他个先人板板……”他身边,一个带着浓重川音的声音嘟囔着,“这龟儿子天,啥子时候才能到嘛?”
林文龙僵硬地转过头,看到一个戴着圆框眼镜、脸色苍白的年轻人靠在车厢壁上,手里紧紧抓着一个蓝布包袱,像是抱着救命稻草。
那是……陈秀才?
他脑子里自动冒出了这个名字,以及相关的记忆碎片——陈秀才,连里的文书,和自己(这具身体的原主)一样,是个读书人,关系不错。
“秀才……”林文龙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他自己都陌生的川音调子。
陈秀才转过头,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文龙,你醒啦?
刚才看你睡得沉,没喊你。
这鬼火车,颠死个人。”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林文龙的意识。
林文龙,川军第XX军(番号模糊)XX师(番号模糊)XX团(番号模糊)三连文书,和陈秀才一样,是连里少数识文断字的人。
原本在成都某个小衙门里混日子,七七事变后,刘湘主席号召全川将士出川抗日,热血(或者说被大势所裹挟)之下报了名,被分配到这个连队。
连长赵怀德,前清就在新军里当过兵,是个老兵油子。
他们这是第一批出川的部队,乘坐这摇摇晃晃的闷罐车,己经走了几天几夜,目的地……似乎是陕西?
然后转赴山西前线?
穿越了。
真的穿越了。
不是梦。
额头上被“橡胶弹”击中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里那巨大的恐慌和荒谬感。
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手无缚鸡之力的资料员,熟知这段历史的每一个惨烈节点,现在却成了这历史洪流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沙,即将被投入那血肉磨坊。
“咋子了?
文龙,你脸色咋个这么白?
是不是冻到了?”
陈秀才关切地问,把自己身上那件同样单薄的军衣裹紧了些。
林文龙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看着车厢里这些面容稚嫩或沧桑的士兵,他们穿着草鞋,扛着落后鬼子几十年装备,很多人脸上还带着离家的彷徨和对前路的茫然。
他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淞沪会战绞肉机?
太原会战?
还是即将到来的、更为惨烈的徐州会战、武汉会战?
他知道川军出川时的三十万将士,到战争结束时,伤亡高达六成以上,活着回到西川的,十不存五。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这车厢里的低温更冷。
他想活下去,他不想死在这里,死在这个他只在故纸堆里见过的年代。
“咕噜噜……”一阵响亮的肠鸣从车厢另一头传来。
一个胖乎乎、围着油腻围裙的士兵骂骂咧咧地站起来:“龟儿子的,饿死老子咯!
这鬼地方,连口热乎汤都莫得!”
那是王胖子,连里的炊事班长,据说以前在成都开过小饭馆。
“王胖子,你莫光叫唤,想想办法嘛!”
一个身材敦实、脸上带着悍勇之气的汉子瓮声瓮气地说,他叫李莽娃,是一班长,手里正拿着一块磨刀石,滋滋地磨着他那把大刀的刀刃,眼神里有一股混不吝的劲头。
“想办法?
老子想个锤子办法!
补给?
狗屁的补给!
出了西川,哪个把我们这些川娃子当人看?”
王胖子愤愤地啐了一口。
这时,车厢连接处的门哐当一声被拉开,一股更冷的寒风灌了进来,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一个身影敏捷得像猴子一样的士兵钻了进来,他个子瘦小,但眼神机警,动作极快。
这是传令兵张铁脚。
“铁脚,外面咋样?”
李莽娃停下磨刀,抬头问道。
张铁脚搓着手,跺着脚,哈着白气:“冷!
真他娘的冷!
刚看到隔壁车厢二十五军的,也在骂娘。
说到了西安,也不知道有没有棉衣发。
***,这都入冬了,还让我们穿单衣草鞋去打小鬼子?”
他的话让车厢里的气氛更加压抑。
“连长呢?”
有人问。
“在跟团部的人扯皮呢,看能不能搞点吃的。”
张铁脚说着,目光扫过车厢,看到林文龙醒了,咧开嘴笑了笑,“文龙哥,醒啦?
刚才过秦岭,风景巴适得很,你没看到可惜咯。”
林文龙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风景?
他哪有心思想风景。
他脑子里全是史料上记载的——川军出川,装备窳劣,补给困难,寒冬腊月身着单衣,脚踏草鞋,于晋绥等地与敌血战,冻饿而死者甚众……就在这时,车厢门再次被拉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
他约莫西十多岁年纪,面容黝黑,刻着风霜的皱纹,眼神锐利得像鹰隼,穿着同样破旧但浆洗得相对板正的军装,领章上是上尉军衔。
他腰间挎着一把盒子炮,枪套磨得发亮。
正是连长赵怀德。
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板,连王胖子都闭上了嘴。
赵怀德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缓缓扫过车厢里的每一个士兵,最后落在林文龙脸上片刻,似乎察觉到他异样的苍白和失神,但没说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给老子听好咯!
火车快到宝鸡了!
到了地方,都给老子把精神打起来!
莫要让那些北方的龟儿子看我们川军的笑话!”
他顿了顿,眼神更加凌厉:“我们出川是做啥子的?
是来打小鬼子的!
不是来享福的!
冷点?
饿点?
算个球!
想想被小鬼子炸死的乡亲父老!
想想我们***后面是啥子?
是西川!
是三千万父老!
我们退了,他们咋办?”
“刘总司令说了,‘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
’这话,都给我刻到骨子里头!”
“是!
连长!”
车厢里响起参差不齐却带着决绝的回应。
赵怀德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林文龙和陈秀才:“文龙,秀才,到了地方,统计一下连里还有多少笔墨纸张,抓紧时间给家里写封信。
这一去……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写了。”
他说完,哐当一声又把车门拉上,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也仿佛隔绝了最后一丝与安稳世界的联系。
写信?
林文龙茫然地看向陈秀才。
陈秀才己经默默地打开了那个蓝布包袱,里面是几支毛笔、一个墨盒、一叠粗糙的信纸。
他小心翼翼地摊开信纸,舔了舔毛笔,却半天没有落笔,只是望着车厢壁,眼神空洞。
林文龙也低下了头。
写给谁?
他在这个时空,举目无亲。
原来的那个林文龙,似乎也是个孤家寡人。
巨大的孤独感和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细微的刺痛让他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
他知道历史,知道未来的惨烈。
但这 knowledge 此刻非但不能带来安全感,反而成了最大的折磨。
他就像一个被绑在铁轨上的人,眼睁睁看着火车轰鸣而来,却动弹不得。
火车依旧在哐当哐当地前行,载着一车厢穿着草鞋、装备简陋的士兵,载着他们的茫然、恐惧、愤怒以及一丝被点燃的血性,驶向1937年深秋那未知而残酷的前线。
车轮碾过铁轨的声响,单调而沉重,仿佛是命运的倒计时。
林文龙靠在冰冷晃动的车厢壁上,闭上眼睛。
他需要冷静,需要思考。
无论如何,他得先活下去。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在这个他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战场上,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