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母亲坠崖那年
那天早上,她穿了条红裙子——不是大红,是那种石榴熟透的暗红,裙摆上绣着几朵白山茶。
她一边往包里塞相机,一边哼秦腔:“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声音清亮,像山涧溪水。
“骁儿,今天跟妈去骊山拍照,好不好?”
她蹲下来,替我系鞋带。
手指修长,指甲剪得短短的,指腹有薄茧——那是常年摆弄相机留下的。
我点头,兴奋得首跳。
我妈是摄影师,常带我去野外拍鸟、拍花、拍云。
她说:“人看世界,不能只用眼睛,得用镜头框住光。”
我爸坐在饭桌旁,没说话。
他那天没去陵区值班,破天荒请了假。
他盯着我妈的红裙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穿这么扎眼干啥?”
他嘟囔,“山里风大。”
“怕什么?”
我妈笑,“又不是去打仗。”
她拉起我的手,“走喽,小骁!”
我爸没拦。
他只是默默把她的水壶灌满,塞进背包侧袋。
我们坐公交到骊山脚下。
那天游客不多,山道清静。
我妈一路走一路拍,松树、石阶、野花,还有我蹦跳的背影。
她总说:“照片会老,但光不会。”
中午,我们在半山腰休息。
我妈从包里拿出饭盒——她昨晚蒸的鸡蛋羹,还温着。
我吃一半,她吃一半。
她指着远处云海说:“骁儿,你看,像不像兵马俑的阵列?”
我顺她手指望去,云层翻涌,真像千军万马列阵待发。
就在这时,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从山道拐角走来。
他戴眼镜,提着公文包,看见我妈,明显愣了一下。
“林老师?”
他快步走近,语气惊喜,“真巧,你也来采风?”
我妈的笑容淡了些:“陈教授?
你怎么在这儿?”
“课题组在附近做地质勘探。”
他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我身上,“这是你儿子?
真像你。”
我没吭声。
我不喜欢他看我妈的眼神——像在看一件展品。
我妈没多聊,借口“赶时间”匆匆告别。
可下山时,她明显心不在焉。
快到观景台时,她突然停下,回头望了一眼来路。
我顺着她目光看去,陈教授站在远处一棵松树下,没走,就那么静静看着我们。
“妈,他为什么跟着我们?”
我问。
“别瞎说。”
我妈牵紧我的手,声音有点发紧,“我们走快点。”
观景台临崖,护栏锈迹斑斑。
我妈举起相机,对准云海。
我站在她身后,玩一块捡来的石头。
突然,她身体晃了一下。
“妈?”
我喊。
她没应。
她低头看向崖底,脸色煞白,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接着,她猛地后退一步,脚跟撞上护栏——那护栏“咔”一声,竟断了一截!
我眼睁睁看着她向后仰去。
红裙子在空中翻飞,像一朵骤然凋谢的花。
她手里的相机飞出去,在崖壁上撞碎,零件西散。
我尖叫,扑过去抓她。
可只抓到一缕风。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
---派出所里,我爸像一尊石像。
警察说:“护栏年久失修,游客林某不慎失足,坠崖身亡。
现场无打斗痕迹,排除他杀。”
我爸没哭。
他只是反复问:“她最后说了什么?”
警察摇头:“孩子吓傻了,一句话没说。”
其实我说了。
我对赶来的老张说:“妈看见崖底有银光。”
可没人信。
老张摸摸我的头:“小骁,那是反光,太阳照的。”
只有我爸,听见这句话时,瞳孔猛地一缩。
那天晚上,他把我搂在怀里,一遍遍说:“骁儿,别怕,爸在。”
他的眼泪滴在我脖子上,滚烫。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他哭。
从那以后,他再没提过我妈。
家里所有照片都被收走,红裙子、相机、饭盒,全不见了。
他开始值夜班,一值就是二十年。
每次我问“妈怎么死的”,他只答:“意外。”
可我知道,不是意外。
因为坠崖前,我妈的表情不是惊慌,是**恐惧**。
她不是失足,是**被什么东西吓退的**。
而且,陈教授为什么会在那里?
他后来成了秦陵考古权威,可八岁那年,他明明说在“做地质勘探”。
更奇怪的是,出事一周后,我在我妈书桌暗格里发现一张底片。
冲洗出来,是崖底一张模糊的照片:岩石缝隙中,有一团**银色的光**,像液态的月亮。
我把底片藏在铁皮盒里,再没敢看。
---现在,我坐在父亲宿舍的床沿,手里攥着那张带血指纹的保安证。
窗外夜色浓重,秦陵封土堆沉默如墓碑。
我忽然想起那条红裙子。
想起我妈坠崖时,裙摆翻飞的样子。
想起她说:“照片会老,但光不会。”
可有些光,不该被看见。
比如崖底的银光。
比如地宫缝隙里的银光。
我摸出手机,点开相册——里面存着今天冲洗的母亲相机照片:银色液体池,陈教授站在旁边,笑得温和。
八岁那年,他在骊山。
二十年后,他在秦陵。
而我妈,死在这两个地方之间。
这不是巧合。
这是**布局**。
我爸守陵二十年,不是为了八千个泥人。
是为了守住我妈看见的那道光。
是为了不让那道光,照到我身上。
我站起身,把保安证贴身放好。
证上的血指纹,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而我的童年,早在那年红裙子坠崖时,就一起埋进了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