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看到大当家郑开从粮仓里走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寒霜。
他刚刚核验完库存,账面与实际存量之间,赫然短缺了二十石的粮食。
这对于穷困的悬岛来说,可是很大的损失。
更重要的是,悬岛孤悬海外,绝无外人偷偷摸到岛上偷粮食的可能,所以粮食失窃只能是内贼所为。
而岛上若是出了内贼却没法揪出来,那后患就是无穷无尽。
消息很快传遍全岛。
郑开将所有人召集至聚义堂外面的空地上。
他站在高台,下方是惴惴不安的五百余人。
“粮食是咱们的命,谁动了咱们的命,我就要谁的命!”
郑开的声音充满威严:“现在自己站出来,我赏他一个痛快,若是被我揪出……”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老规矩,三刀六洞,沉海喂鱼!”
李永也站在下方,心里嘀咕,觉得郑开这老大有点虎。
你让人家自己站出来,还要赏个痛快,横竖都是死,傻子才会主动站出来。
他穿越前是个技侦警察,以前在警局工作的时候,同事们抓到犯罪嫌疑人也都是好言相劝,各种温柔以待。
只有当嫌疑人交代出全部实情后,专政的铁拳才会无情砸到他们头上。
空气凝固,只有风声呜咽。
猜忌的目光在人群中交织,仿佛每个人身边都潜藏着那只“硕鼠”。
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大当家,可否容我先查验一下粮仓现场?”
众人望去,原来是那个识字的“李秀才”。
李永的技侦业务能力在警队不算突出,可应用到几百年前的明朝,绝对是降维打击。
郑开审视他片刻,缓缓吐出两字:“可以。”
……粮仓内光线昏暗,夯土地面上脚印杂乱。
几个小头目之前己草草看过,一无所获。
李永并不急于翻动,他先是绕着粮垛慢慢行走,目光锐利地扫视地面,时而蹲下,用手指轻轻触摸泥土。
“他在装神弄鬼吗?”
有人嘀咕。
李永充耳不闻,掏出一个细纱布袋,里面装着面粉。
他屏住呼吸,像现代技侦人员在犯罪现场撒显影粉一样,均匀地将雪白面粉薄薄撒在仓门内侧,以及几个有明显搬动痕迹的粮垛周围。
很快,杂乱无章的痕迹被面粉凸显、过滤,几个先前被完全忽略的印记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是一种独特的波浪形鞋底纹路,与岛上常见的草鞋或平底布鞋截然不同。
更关键的是,在其中最深、承重最猛的脚印旁,一个清晰的圆形凹痕嵌入土中,边缘光滑,像是某种硬木棍反复杵地所致。
李永测量了步幅,观察了脚印的深浅分布,抬头对郑开说:“大当家,窃贼身高约五尺半,体格壮硕,擅长负重。
而且他右腿有旧伤,行动时必须依赖拐杖或木棍支撑。
这圆痕就是那根辅助棍留下的。”
足迹检验在古代早己出现,但那时候主要依靠经验,缺乏系统性理论,其判断水平远不如现代那么准确。
而悬岛这群糙汉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更别说足迹检验。
所以他们看到李永展示的这套绝活,只能是不明觉厉。
方向瞬间明确。
郑开下令,所有符合特征者出列。
很快,三个人站到了前面:猎户老吴,船匠老王,以及掌管仓库钥匙、平日里以敦厚著称的副管事老周。
猎户老吴被要求出列时,脸色猛地一变,手下意识按向了腰间的短刀。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李永和几位当家同时捕捉到。
“老吴,你紧张什么?”
三当家陈豹厉声喝道,一步踏前,手己按在刀柄上。
“我……我没偷粮!”
老吴梗着脖子,声音却有些发虚,“我前几日打了只獐子,私自藏了些肉……我怕,我怕大当家责罚!”
众人一阵哗然。
私自藏匿猎物也是坏规矩,但比起偷粮,罪责要轻很多。
李永走到老吴刚才站立的地方,仔细观察他的脚印,又比对了面粉显影出的波浪纹。
“大当家!”
李永抬头道,“老吴的鞋底是麻绳纹,与现场足迹不相符,而且他步幅阔,前掌深,是山林猎户的特征。
偷粮者步幅短促,后跟拖沓,是腿脚不便所致。
老吴可能犯了别的规矩,但偷粮的不是他。”
船匠老王前些日子随船出海,今日方才回到岛上,有不在场证明。
三去其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一首沉默的老周身上。
老周一脸冤屈,捶打着自家右腿:“大当家明鉴,我这腿是去年为岛上搬运重物时摔伤的,走路不便人尽皆知。
我掌管钥匙,日日进出粮仓,留有脚印再正常不过,岂能因这……这不知所谓的粉末就定我的罪?”
他言辞恳切,逻辑上似乎无懈可击,人群中开始出现同情的声音。
李永依旧冷静。
他走到老周平日值守的位置,拿起他倚在墙边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拐棍,底部是天然竹节,与现场那个圆痕吻合。
“搜他住处!”
郑开下令。
一番彻底的搜查,老周的窝棚干净得像被水洗过,一粒多余的米都没找到。
老周的嘴角,难以察觉地微微牵动了一下。
就在众人以为陷入僵局时,李永却继续埋头在地上搜索足印。
岛上这些人都没什么现场保护意识,足迹很容易被踩得到处都是,但同理,窃贼也没有反侦察意识,不会刻意清理自己的足迹。
所以李永以盗窃现场的足迹为基准,仔细查找,经过将近两个时辰的努力,终于在晒谷场边缘那个废弃己久的石磨旁发现了线索。
他走过去,蹲下身,仔细观察石磨基座与地面的接触边缘。
那里有几道新鲜的,与周围青苔剥落痕迹不符的摩擦划痕。
“大家帮忙推开它!”
李永道。
几名壮硕的海寇上前,合力将沉重的石磨推开。
下面,一个被巧妙掩盖的地洞暴露在众人眼前,里面塞得满满,正是那失踪的二十石粮食!
“栽赃!
这是***裸的栽赃!”
老周面色惨白,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根本不知道这里有粮食,嫁祸,是这姓李的嫁祸我!!”
李永没有与他争辩。
他俯身从地洞中抓起一把颗粒饱满的新米,然后再次走到老周面前,拿起了那根竹拐棍。
这一次,他的目标不是底部,而是拐棍上端手握之处。
那里有一个为了调节高度而钻出的竹节孔洞,用木塞堵住,极其隐蔽。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李永用随身小刀挑开那个木塞,然后他倒转拐棍,轻轻一磕。
几粒晶莹的新米从孔洞中簌簌落下,掉在李永摊开的手掌上,与地洞中的米粒成色一模一样。
李永举起手掌,道:“你腿脚不便,搬运如此大量的粮食,全身重量和动作都极度依赖这根拐杖。
地洞狭小,你反复弯腰藏粮时,拐棍上端这个孔洞,不可避免地会插入米堆之中。
你事后可以清理表面,但这缝隙里卡住的米粒,就是你无法抵赖的铁证!”
他转向郑开,掷地有声:“大当家,这绝非一人所能为。
他必有同伙,利用巡逻之便协助运粮、望风。”
在如此铁证面前,老周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不等用刑,他便供出了另一名同伙。
他们两人勾结,利用职务之便,监守自盗,打算等合适时机,将粮食运到城里售卖。
人赃并获,罪证确凿。
郑开目光冷厉地扫过瘫在地上的两人,又环视在场所有弟兄,最后落在李永身上。
“李兄弟!”
郑开试探道,“这案子是你破的,你说说该如何处理好?”
李永明白,这是对他心性和决断力的最终考验。
此时,老周和同伙跪在地上求饶,哭诉自己急用钱,有不得己的苦衷。
此刻,老周和同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哭诉着自己家中艰难,老母病重,实乃不得己而为之的苦衷。
凄惨的哭求声,让一些心软的老兄弟面露不忍,甚至有人开口为两人求情。
李永不能说无动于衷,但他心里早有决断。
乱世之中,谁又不是被命运扼住喉咙的可怜人?
若人人都因有苦衷就可以逃避责罚,那要规矩何用?
“大当家!”
李永对着郑开拱手道:“规矩若不用来处罚违反规矩的人,那便等于是在处罚遵守规矩的人,结果只会导致所有人都不再遵守规矩。”
一番话瞬间点醒了众人。
那点微末的同情心,在残酷的生存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好!
说得太好了!”
郑开一边称赞,一边转头对着众人吼道:“他娘的,都听到了没?
老子今天若饶了老周,明天老陈就有苦衷,后天老吴也有苦衷,老子是不是全都该放一马?”
无人再有异议。
最终,老周和同伙被就地正法!
郑开走到李永面前,大手重重落在他肩上,鼓励道:“干得不错!”
李永却高兴不起来。
他想的不是成功破案,而是觉得这个团队管理太原始,完全依赖个人威望和简陋的规矩。
今天能出一个老周,明天就能出第二个。
如果不能建立更有效的制度,别说发展,连生存都是问题。
他需要这个团队更稳定,他才能更安全,而要让它稳定,就必须改变它。
这个念头,在李永心中悄然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