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厂宿舍 3 号楼前,林国强把棉袄领子竖到耳根,冲着掌心吐了口白雾,"嘶——今儿真他娘抽鼻子。
" 他弯腰拽了拽绑蔬菜的塑料绳,确认那两棵白菜、一斤五花肉、三两瓜子安稳地躺在"永久"牌车筐里后,才回头朝二楼吼了一嗓子。
"小军!
磨蹭啥?
再晚点,豆腐脑儿可没了!
"二楼中间窗,"吱呀"推开条缝,八岁的林小军顶着一头鸡窝,鼻尖冻得通红。
他正用一根筷子戳窗台上的冰溜子,噼啪掉渣。
"爸,我鞋找不着了!
""找不着光脚丫子!
昨儿让你娘给你烤棉窝,你当耳旁风!
"林国强嘴里骂,心里却惦记早点铺那口大铁锅——豆腐脑儿一上午就卖两桶,去晚了只能喝涮锅水。
李秀兰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手里还攥着舀水瓢,袖口滴答水珠。
"行啦,大早上嚷啥?
鞋在炕席底下,小军,先穿你姐的,等发了布票再给你做新的。
""我不!
女鞋有红花!
"小军嘟囔,却还是蹦跶着单脚去扒拉五岁的妹妹。
林小芳正蹲在煤球炉旁,把最后一块橘子皮塞进铁皮盒子——那是她攒的"香料",过年要送给过家家的小伙伴。
"哥,穿我的,新鞋踩雪咯吱响。
"小芳仰脸,露出两颗小虎牙。
她棉裤膝盖绣着两只歪扭的鸭子,李秀兰夜里偷着补的,线头还露着。
林国强抬手看表——其实是看手腕上那道被表带磨出的白圈,表早在"文攻武卫"那年就进了当铺。
他索性噔噔噔上楼,一把拎起儿子,像提个热水壶。
"走!
迟到一分钟,看我不收拾你!
"......巷子口,雾气裹着葱油味。
早点铺是两根竹竿撑块油布,底下吊着盏十五瓦灯泡,风一吹,灯影晃得像要掉下来。
两口大铁锅呼呼冒着白汽,掌柜老周围着胶皮围裙,左手机灵地颠勺,右手拿搪瓷缸敲锅沿,"豆腐脑儿——两分钱一碗,酱油辣子自己个儿放哎——"林国强把粮票捏得潮了,才轮到他们。
他先掏自己的搪瓷缸,又摸出个铝饭盒——那是给小芳带的,丫头昨晚咳得肺都要翻个,喝口热乎的,当爹的心里踏实。
"老周,多给半勺!
我闺女咳嗽。
""咳?
那得加姜汁。
"老周眨眨眼,顺手浇了半勺金黄豆汁,酱油沿碗边一拉,"龙"形花纹活灵活现。
小军踮脚,喉结上下滚,恨不得一头扎进锅里。
就在此时,斜刺里伸出只戴线手套的手,"啪"地盖住饭盒。
"林师傅,听说你们车间要优化?
真的假的?
"说话的是刘大壮,穿件半新不旧的军大衣,领口油亮,胸口两排塑料风纪扣绷得紧紧的。
他身后停着辆刷蓝漆的三轮,车板上铺棉被,棉被里埋着几板豆腐,热气顺着棉被缝往外钻——像刚出锅的银子。
林国强眉头一抽,厂里昨晚才开小会,这卖豆腐的咋知道?
他故作镇定,把饭盒从刘大壮掌下抠出来,"听风就是雨,大过年的,说点吉利的。
""嘿,我这不是关心嘛。
"刘大壮咧嘴,露出颗闪闪发光的金牙——那是他用一车豆腐换的。
"真要下岗,跟***!
我缺个算账的,你算盘打得好,咱俩西六分。
"话音未落,旁边伸出只白皙的手,轻轻拽了拽刘大壮的袖口。
"大壮,别耽误人家吃饭。
"是赵红梅,周家媳妇,棉帽下露出齐耳短发,眸子弯弯。
她身旁十岁的周文博戴副黑框眼镜,棉口罩拉到鼻尖,手里捧本《十万个为什么》,像捧块砖。
赵红梅另一只手提着小铝锅,显然也是来打豆腐脑儿的。
林国强冲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钢厂宿舍与教委大院隔着两条街,平日里老师工人互不搭茬,可孩子却玩在一处。
小军一见周文博,眼睛亮了,三两口扒完自己的豆腐脑儿,抹嘴跑过去。
"文博,昨天你说的黑洞是啥?
我夜里想半天,黑咕隆咚的不就是咱家煤棚吗?
"周文博推推眼镜,"煤棚可没引力。
黑洞连光都逃不掉。
""光都逃不掉?
那咱拿它照路,还不摔跟头?
"小军挠头,两人一前一后跑到旁边柴垛,拿树枝在地上画圈,研究"宇宙奥秘"。
赵红梅望着儿子背影,目光柔软,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忧。
她转头对刘大壮轻声道:"别在公开场合说下岗,风言风语传得快。
"刘大壮嘿嘿笑,"我这不是给林师傅指条明路?
个体户咋了?
政策都说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他故意抬高声调,惹得排队的人纷纷侧目。
有人羡慕,有人撇嘴——卖豆腐的也想当人上人?
呸!
忽然,一阵"哒哒哒"急促脚步声从巷子深处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马玉芬裹着件洗得发白的军呢大衣,头发松散,用红头绳草草一系。
她左手拎桶浆水,右手拽着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马晓梅,七岁,棉袄袖口磨得油亮,脸蛋却俏,丹凤眼像两粒墨葡萄。
"对不住,借过!
"马玉芬声音沙哑,却带着文工团演员特有的清亮尾音。
她挤到锅前,把桶递过去,"老周,给换两勺豆腐脑儿,孩子烧刚退,嘴里没味。
"老周愣了愣,"马姐,你这不合规矩,浆水不能换——""就这一次。
"马玉芬眼角余光扫过众人,带着点哀求,又带着点倔强。
她指尖冻得通红,却仍笔首地伸着桶。
浆水在桶里晃荡,映着她苍白的脸,像一面碎镜。
林国强喉结动了动,刚想开口,刘大壮却抢先拍了下老周肩膀。
"换!
算我账上。
"他扭头冲马玉芬笑,金牙闪光,"孩子生病,咋能不吃口热的?
"马玉芬抿抿嘴,低声道谢,眼角细纹却像被刀刻过。
她拉着晓梅退到一旁,把第一口豆腐脑儿喂进孩子嘴里。
晓梅睫毛颤了颤,舌尖碰到豆花香,眼睛倏地弯成月牙。
那一瞬,整条灰扑扑的巷子仿佛被点亮。
小军不知何时跑了回来,手里攥着两颗玻璃球——一颗里头嵌蓝螺旋,像海;一颗嵌红丝线,像火。
他犹豫片刻,把"蓝海"递给晓梅。
"给你,吃了豆花,就不咳了。
"晓梅微怔,怯怯看向母亲。
马玉芬点点头,她这才伸手,指尖冰凉,却迅速把玻璃球揣进兜里,像藏起一整个星空。
赵红梅望着这一幕,轻轻叹息,对周文博道:"记住,人要有同情心。
"文博推推眼镜,似懂非懂,却把口袋里折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掏出来,也递给了晓梅——手帕角上绣着一枝梅,红梅,像雪里跳动的火。
刘大壮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忽然咧嘴笑了,"大过年的,孩子们多热乎。
老林,咱俩那事儿,你再考虑考虑?
"他冲林国强挤挤眼,林国强没应声,只抬头望了望天。
那口"锈锅"终于裂开一道缝,雪粒子斜斜地飘下来,落在豆腐脑儿上,瞬间化成小小的圆坑,像谁悄悄按下的指纹。
——第一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