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前听雨

不可度量者，不可治理。

祈文差一字，权限移一位。

登基夜雨拖得很细，檐下还是一串一串的水。

国祠内厨的小灶旺着，铜壶沿着锅盖吐雾，木门外的廊道被雨脚敲得发亮。

顾砚把手擦干，弯腰去抬供奉箱，木板在指下发出旧年里的涩感。

他听见箱底有一声不对的响，像砂粒在瓷盘里滚，轻而散，不像玉佩的碰撞。

今夜有三件事。

辰时过后，新帝登坛，要按例启供。

仪礼院送来的终稿祈文刚到，封蜡未全冷。

城北分阵的预警灯在黄线，风从河面卷进城心，庙埠的钟敲到了半击就停，像有人用手按住了铜舌。

岑止言站在内厨门口，朝火光看了一眼，袖子里亮出一卷旧祠例。

他说今天的香主案由照旧，流程也照旧，只是祈文的序章换了两句，语气更重。

顾砚把箱子放稳，开口说了一句请先验影再启坛，声音不高，像与火候说话。

陆衡从廊下进来，雨气带到身上。

他把封签盒放到案头，目光在蜡封上停了一下，说按例先祈后验，谁先叫停谁记过。

内厨里的人都看向门外。

小吏把热茶捧进来，茶面的薄雾在檐口停了一停又散。

顾砚没有抬头，他把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一下，像是给自己记拍。

他问岑祝官，祈文的时位有没有改动，许可与必须有没有抬高阈值，又问施与受是不是写反了。

岑止言不答，只把旧祠例翻到一页，指给他看以礼驳礼的注：名在前，势在后，若以物代名，则物主得权。

顾砚看了看那行字，口里复了一遍，再抬眼时声音己经压低，若今夜把火写成火权，供奉就不再听坛而听权。

话音刚落，外廊的风把门帘掀了一寸，雨气顺着缝涌进来。

祝安提着旨意来的很快，靴子上有水，抖落在地板上像一串细碎的响。

他把旨意举着，并不展开，只说内廷关心的是城心灯别灭，若有差错，问责一体。

陆衡嗯了一声，眼睛还在封签上。

他说按章走，先祈后验，封签和影映都在后头排着。

铜壶咕咕作响，蒸汽抹在窗纸上，像一层薄薄的汗。

顾砚把供奉箱推到案边，手心里有木屑的干涩。

他说不改章，只改手的顺序。

祈文还在案上，印也在墨里，影映的镜可以先架，不算叫停，也不算违礼，只是把灯换个角度。

岑止言低头取了镜，铜面向内，摆在距案半尺的位置。

他说若影映无回声，今夜当改次第。

小吏把茶续了一次，盏沿溢出一圈浅色的水痕，渗进账页的边。

顾砚把手指抬起，不再敲桌面。

他请陆衡先收了两枚辅印，理由是防止湿气侵墨，封签由监察暂执。

陆衡看了祝安一眼，又看了岑止言，点了点头，把封签盒扣紧。

影映的镜子里起了细细的光纹，像是有人在水底写字。

祠堂前殿的香道仍然没有应声，供案上的灯油却降了一格。

岑止言把祈文的前两句读出，节拍稳在西拍，语气压在许可而不推到必须。

镜面里飘出一线影，停在半途，像被什么轻轻往旁边引了一分。

顾砚看着那条影，低声说施受位恐怕挪过，供奉的路子被引去别处。

祝安把旨意放到案上，语气不变，说旨在请坛为先，影映之后，仍要照章读完。

顾砚没有反对，他只是把印从墨里提起，悬在半空，墨汁顺着石面坠了一滴，落在盆里不响。

他问影映还有几息回波，岑止言说三息足够看清。

镜面上那条光斜出一角，像是要绕过坛前的路。

陆衡伸手把封签盒往里推，声音很轻，说三证未齐，不宜落印。

外殿那口钟又被人敲了一下，这一次声音很虚，像铜舌没贴到位。

廊下的雨声忽然紧了一阵又松下来，像有人在远处收了雨。

内厨的火被厨娘压了一指，火苗贴向炉壁，铜壶的雾低下去。

顾砚把供奉箱的角抬了一下，底板里又是一声砂粒摩挲的细响，他把声音收在喉间，没让它走出去。

小吏不敢出声，只把一条布巾递过来。

顾砚接了，却没有擦手。

他看了看祈文的第三句，把许可的位置按回原来的语气，又把完成体改了回避，不让它硬判为既成。

他没有说这是改文，只说这是读法。

岑止言点头，轻声复了一遍。

镜里的光退了一寸，又回来半寸，像一条犹豫的鱼。

祝安仍然站着，背影挺，手里的旨意纸沿微微翘起。

他看了一眼窗外的雨，说钟不能久停，灯也不该暗过二分。

陆衡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却只把封签盒移到案的更里面。

他说今晚谁都不背程序的锅，谁也别多说一句话。

廊柱边的守卫每隔一息换一次重心，靴底里的水在地面摁出暗痕。

远处的前殿有低低的人声，像有人在记时。

陆衡吩咐记名的小吏把影映起落的时刻一一写在旁卷上，字迹细，像在给将来的某一场会审留绳结。

顾砚又把盏沿的那道水痕看了一眼，纸己经吸住了，边角隆起一线，像一座极小的堤。

岑止言翻过一页旧注，指尖沾到一点烛泪，他把那点白蜡抹在册角，怕风再来时把页掀乱。

祝安不看他们，他在心里算着时辰，袖口的暗纹随着呼吸起伏，像是两道窄水在衣上流。

小吏悄悄去关了一半窗，雨声立刻被折成两层，内层轻，外层重。

顾砚忽然想起童年在泗川听过的一句祠规，停阵先人，后碑。

他没有说出来，只把手掌放平，缓缓落到供奉箱上，那一小撮白粉再次浮起了一点。

他知道这不是今晚要解决的事，却在心里记了一个暗号，等到哪一日再把它拿出来对照。

前殿的香道终于吐出一线淡烟，像人在夜里吐一口薄气。

钟声随后收拢，铜鸣与雨声叠在一起，短而正。

廊下两名小吏互看了一眼，不敢笑，只把手里的纸笔换了个方向，像是把紧张从手边挪走。

这一息很长。

钟声没有来，香道也没有应声。

镜里的光斜过去又首回来，最后停在供案前，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住正中。

岑止言松了一口气，声音里没有喜，只把祈文的第西句轻轻读了出去。

顾砚没有接话，他把目光落到供奉箱的角，那里有一小撮白粉，像瓷器的碎末。

他把那一点白粉抿在指腹上，凉，比雨更凉。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把粉末点到纸背的一角，留下一个淡淡的痕。

他把印再度送进墨里，墨面平了一下，像水面有人抚过。

外殿的钟终于合实，铜声干净了一瞬。

内厨的火又被挑高半指，壶盖抬起，蒸汽把窗纸推出一个圆。

顾砚向前一步，双手托印，从墨里慢慢提起。

窗外风尺抖在七下，预警灯的黄线还未退。

印在半空，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