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工作台上散落着模型材料,灯下伏案的身影与空气中弥漫的***和松木胶水味,在共同构建着一种创作中焦灼的氛围。
沈清梧坐在角落,面前的工作台上摊开着陈暮云各种混乱的设计草图以及一叠她带来的经济学文献。
在这个被赋予的“特别顾问”的职责下,是帮陈暮云梳理设计说明的逻辑,并为“空间重构的经济性及社会效益”提供相应的理论支持。
这比沈清梧想象的更具挑战,但也更有意思。
陈暮云的思维是发散的、跳跃的,有些时候甚至有些霸道。
“这里,为什么要打破原有的对称布局?”
她指着草图上一处看似随形的扭曲廊道,试图用成本与效益的框架去理解。
“因为风。”
陈暮云头也不抬,正用刻刀精雕细刻着一片巴莎木,“人肉眼是看不见,但风需要一条自由的路径。
对称是人类对自然的一种傲慢。”
“那这里的造价至少会提升30%。”
沈清梧冷静地指出。
“但人的体验感会提升200%!”
陈暮云抬起头,眼中是执着的光,“经济学计算成本,建筑学计算价值。
清梧,有些价值,是无法被量化的。”
“清梧”。
陈暮云不知何时开始,自然地省去了她的姓氏。
这个称呼像是一枚小小的羽毛,在她心尖上轻轻抚过,让她无法再以纯粹理性的姿态去反驳。
沈清梧发现,自己正在学习着一种全新的语言。
一种关于光影、流线、材质、情绪和空间韵律的语言。
他谈论“让光线来做设计”,谈论“混凝土也会呼吸”,这些在她听来如同诗一样的句子,却在他灵巧的手指和坚定的眼神下,变得具体而可信。
连续几个夜晚,他们都在这里。
有时激烈的讨论,有时各忙各的。
有时在沉默里只听得见铅笔沙沙声和键盘敲击声。
但沈清梧第一次发现,沉默也可以不尴尬,反而是一种充实的共鸣。
这天凌晨三点,模型的主体部分终于完成。
那是将一个单调小广场进行解构,融入更多起伏、遮蔽与交流角落的方案,模型本身就像一件充满流动感的雕塑。
陈暮云长吁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脸上带着倦意与满足。
他侧头看向仍在对着电脑屏幕整理文档的沈清梧,台灯的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
“累吗?”
他问,声音因疲惫而愈发低沉。
“还好。”
沈清梧保存好文档,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
“走,”陈暮云忽然站起身,朝她伸出手,“带你去个地方,充充电。”
他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分明,沾着些许未擦干净的模型胶痕。
沈清梧看着那只手,手指微微弯了弯并没有去握,只是缓缓站起身离开了座位。
陈暮云不以为意地收回手,冲沈清梧笑了笑,带着她穿过楼与楼之间空旷的走廊,走入相邻的另一座高楼,爬上一段狭窄的消防楼梯抵达了天台的门口。
推开天台门的瞬间,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
整座校园都在脚下沉睡,只有远处零星的路灯像散落的星辰。
秋夜的星空显得格外高远辽阔,银河仿佛一条模糊的光带横亘天际。
“看,”陈暮云指向他们刚刚所在工作室的窗口,从那里面透出的灯光,在天台下方显得温暖而具体,“那就是我们刚刚战斗的地方。”
然后,他张开手臂,划过一个更大的弧度,指向浩瀚的星空与沉睡的城市。
“而这里,是所有逻辑和线条的起点和终点。”
沈清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首以来她习惯了在数据与图表中寻找确定性,却从未在这样静谧而宏大的背景下,认真审视过自己的世界。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在她心中涌动。
“你知道吗?”
陈暮云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很轻,却很清晰,“在做设计最痛苦的时候,我就会上来这里。
看看天,再看看下面的人间烟火。
就会觉得,所有的纠结和困难,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建筑,说到底,不过是人为自己在这无垠宇宙中,搭建的一个小小坐标,一点温暖的慰藉。”
沈清梧静静地听着。
她没有看他,而是望着星空。
这一刻,她忽然理解了贝多芬音乐里那种试图对抗庞大事物的悲壮与力量。
也理解了陈暮云为何执着于“风的路径”和“无法量化的价值”。
他追求的,是在冰冷计算之外,那一点点属于人的、温暖而无用的诗意。
“我好像……”她轻声开口,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这片夜空坦白,“有点明白你的‘纪念碑’了。”
陈暮云转过头,在星月的微光下,看着身旁女孩被风吹拂的发丝和亮得惊人的眼睛。
他没有说话,只是露出了一个无比舒展、心照不宣的笑容。
天台上,星辰无声流转,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年轻人,在凌晨三点的寒意里,共享着一份超越语言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