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着鎏金银胎的祈福灯,看灯影在放生池里碎成金鳞,忽然听见西角梅林传来孩童惊叫——穿鹅黄襦裙的小娘子追着断线风筝,竟踩翻了岸边青苔。
“当心!”
月白身影闪过回廊,顾明轩的青竹纹广袖拂过她鬓边金步摇时,楚清婉闻到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那是顾家长房次子,传闻中最善书画的温润公子,此刻却在追着跌落荷塘的幼童时,袖底翻出半幅墨线勾勒的山川图,险峰处朱砂点着星子般的兵寨标记。
池水寒凉浸过顾明轩的月白衣袂,他托着呛水的幼童往岸边游时,鬓发黏在额角,倒比记忆中倚在太湖石旁的顾砚之多了几分凌厉。
楚清婉看见他握石棱的指节泛白,袖口那幅兵图己被水洇开,露出叠在底层的《孙子兵法》蝇头小楷——原来传闻里的“病弱贵公子”,竟在袖口藏着行军图。
“借姑娘步摇一用。”
顾明轩攀住腐坏的木栏,断裂处传来“咯吱”脆响。
楚清婉指尖抚过金步摇顶端的并蒂莲,这是母亲用南海珍珠嵌的十二道机关,最里层藏着三粒解毒丸。
她忽然将步摇插入岸边老梅横斜的枝桠,银鎏金的流苏勾住交错的枝干,竟在水面搭出半道悬空的“木桥”。
“踩横枝,第三根桠杈处有树瘤。”
楚清婉的声音混着落樱,她记得《本草拾遗》里说老梅枝干密度最宜承重,指尖按住摇摇晃晃的步摇底座,金镶玉的簪头硌得掌心发疼。
顾明轩抬头时,她正垂眸调整步摇角度,鸦青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腕间暖玉碎痕处,红笺纹路突然隔着衣袖发烫。
指尖相触的刹那,顾明轩掌心的薄茧擦过她腕间碎玉痕。
楚清婉猛地缩回手,却见他趁势扣住步摇底座,借力跃上堤岸时,月白长衫滴下的水珠在青石板上连成北斗形状——正是她昨夜在《禹贡》图上见过的北方军防布点。
“多谢楚姑娘。”
顾明轩将啼哭的幼童递给赶来的乳母,袖中洇湿的兵图己被他不动声色地翻折,露出外层的《兰亭序》摹本。
楚清婉注意到他指尖捏着半片梅瓣,瓣尖沾着的朱砂粉,与祠堂婚书上的血色纹路竟一般红艳。
夜风掀起梅林深处的经幡,楚清婉摸着腕间发烫的碎玉痕,忽然想起方才递步摇时,瞥见他内衬袖口绣着的不是文人常有的松竹,而是半枝断箭——箭簇朝向西北,正是顾氏姻亲镇守的玉门关方向。
“小姐的步摇……”茯苓捧着鲛绡帕跑过来,看见金步摇顶端的珍珠链己断了两串,急得首跺脚,“这是夫人临终前……”“无碍。”
楚清婉捏着步摇中取出的解毒丸,冰凉的蜜蜡丸体上,隐约映着顾明轩方才按过的指痕。
她转身望向仍在安抚幼童的顾明轩,月白身影被暮色镀上金边,袖口翻卷间,那半幅兵图的边角又露了出来,险峰处的朱砂点,分明是她前日听父亲说起的“西北军马场”标记。
放生池的锦鲤突然甩尾,搅碎满池星辉。
楚清婉摸着簪头残留的沉水香,想起方才指尖相触时,腕间红笺纹路发烫的触感——那是九岁接过顾老夫人玉佩时种下的印记,如今十年过去,竟在遇见顾明轩时泛起灼痛。
原来这门被两族重启的婚约,从来不是她与病弱的顾砚之之间的羁绊,而是扎根在两族血脉里,用血色纹路织就的权谋之网。
暮色中传来晚钟,顾明轩转身时,袖底的兵图终于完全隐没在广袖流云纹里。
他朝她颔首时,眼尾那抹若有若无的红,竟与记忆中顾砚之的模样重叠——可分明,她今日才是初次与这位顾二公子相见。
楚清婉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发现自己握碎了掌心的解毒丸,蜜蜡混着朱砂粉渗进指缝,在月光下竟与婚书上的血色纹路一般无二。
原来有些相遇从一开始,便是带着权谋的刺,就像她用金步摇搭起的那道木桥,看似素手折枝的善举,实则每一道桠杈的角度,都暗合着《九章算术》里的承重之法——正如顾明轩袖口的兵图,藏在《兰亭序》下的,从来不是文人风雅,而是刀光剑影。
夜风送来梅林深处的诵经声,楚清婉低头看着腕间渐渐冷却的碎玉痕,忽然想起方才顾明轩扣住步摇时,指尖在她掌心画过的那道弧线——那是《六韬》里“背水阵”的起手式。
原来在这朱门绣户之间,连救人的举动,都藏着兵家韬略,而她袖底的红笺纹路,早己在不知不觉中,与顾氏子弟的血脉,在权谋的旋涡里,缠成了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