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泥巷的清晨,再听不到远处窑场开炉时沉闷的号子声,也闻不到那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瓷土焦香。
空气里只剩下初春的料峭和一种无所适从的死寂。
白泽川推开门,一股寒意扑面而来,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他紧了紧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这还是宁老头生前嫌他穿得太单薄,硬塞给他的。
棉袄早己板结发硬,几乎不保暖,但聊胜于无。
家里的米缸己经见了底,几块硬得能硌掉牙的杂粮饼子,是最后的存粮。
宁老头走后,他那间破败的作坊和小窑炉就彻底荒废了,官府封了官窑,自然也无人再去管这些私人的小炉子。
白泽川曾想去作坊里看看,或许能找到些宁老头留下的、能换点吃食的旧物什,却发现门锁早被不知哪个惶惶寻生路的邻居撬开,里面空得如同被野狗舔过的骨头,只剩下些不值钱的破泥胚和散落的碎瓷片。
“得找活计……” 少年对自己说,声音干涩沙哑。
他十六了,手脚齐全,有力气。
可在这骤然失去支柱的小镇上,力气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码头?
官窑一停,运河上运瓷的船也绝了迹。
商铺?
连吃饭都成问题的人,哪还有余钱买东西。
镇子里弥漫着一种绝望的麻木,人们像无头苍蝇般乱撞,却又撞不出一丝光亮。
白泽川沿着冷清的青石板路走着。
昔日热闹的街市,如今行人寥寥,店铺大多关门闭户,偶尔开着的,掌柜也愁眉苦脸,对着空荡荡的柜台发呆。
他看见昔日一同在窑场帮闲的半大小子,正垂头丧气地帮人扛着沉重的柴禾,换几个铜板;看见熟悉的窑工大叔蹲在墙角,眼神空洞地望着天;也看见几个面生的外乡人,穿着稍显体面,在空荡荡的窑场附近指指点点,低声交谈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估量废品价值的精明。
一种格格不入的寒意包裹着他。
他就像这小镇的弃子,宁老头走了,官窑没了,连青泥巷的旧邻,此刻也都为各自的口粮奔波,无暇他顾。
不知不觉,他又走到了青泥巷的尽头。
这里更显荒凉,几间破败的土坯房歪斜着,其中一间,就是宁老头那间连作坊带住处的“家”,旁边紧挨着他那座早己熄火多时的小窑炉。
窑炉不大,一人多高,用青砖和黄泥砌成,烟囱歪斜,炉门半塌,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寒风中瑟缩。
炉门前的空地上,散落着更多被砸碎或废弃的瓷片、泥胚,蒙着厚厚的灰尘。
白泽川记得,宁老头最后的日子,就是坐在这里,对着这冰冷的炉子。
心头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是怀念?
是悲凉?
还是对自身处境的茫然?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在一堆冰冷的碎瓷片中拨弄着。
指尖触到的,只有粗糙、冰冷和死寂。
宁老头的手艺,连同他那古怪的脾气和沉默的期望,似乎都随着窑火的熄灭,彻底化为了尘土。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触碰到一块边缘锋利的瓷片。
一股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刺痛传来,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
白泽川下意识地缩回手,指尖冒出一颗细小的血珠。
他皱了皱眉,正要将那瓷片拨开,目光却猛地一凝。
那块瓷片……有些不同。
它比周围的碎瓷片更厚实一些,形状也不规则,像是某件器物上特意切割下来试验用的。
最奇异的是它的釉色。
在厚厚的灰尘覆盖下,隐约透出一种极其幽深的青色,不同于官窑常见的粉青或梅子青,也不同于普通民窑的灰青,那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夜空般的颜色,深沉内敛,却又仿佛在灰烬下隐藏着什么。
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在瓷片被他的血沾染到的边缘,那厚厚的灰尘似乎被抹开了一小片,露出了釉面的一角——就在那釉面之下,极其微弱地,似乎有极其暗淡的、青紫色的流光,极其缓慢地、如同活物般流转了一下!
错觉?
白泽川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用力眨了眨眼,再凝神看去。
那块瓷片依旧灰扑扑地躺在泥土里,刚才那一丝微光仿佛只是暮色下视觉的幻影。
但指尖那点微痛和血珠,却是真实的。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小心地避开了锋利的边缘,将那块沾着他一点血迹的青釉瓷片从泥土和碎瓷中抠了出来。
入手冰凉,沉甸甸的,比看起来要重。
他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瓷片表面的厚厚灰尘,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灰尘被抹去,露出了巴掌大小的一片釉面。
那釉色果然极其独特,幽深如古潭,在昏沉的光线下几乎呈现出墨色,但细看之下,釉层极其肥厚温润,内里似乎蕴含着无数细密的、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微小气泡和结晶。
刚才那惊鸿一瞥的流光,此刻却完全沉寂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是光线角度的问题?
还是自己饿昏了头产生的幻觉?
白泽川拿着瓷片,翻来覆去地看,除了觉得这釉色特别深沉厚重,不同于寻常,也看不出其他端倪。
宁老头生前就爱鼓捣些奇奇怪怪的釉料配方,失败品多不胜数,这大概又是他某次失败的试验品吧?
一块废瓷片,连个完整的碗碟都算不上,更别说换钱了。
少年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莫名悸动,瞬间被现实的冰冷浇灭。
他叹了口气,随手就想将这无用的东西扔掉。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脚步声和一阵剧烈的咳嗽。
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根木棍,慢慢挪了过来。
是住在巷子另一头的李瘸子,以前也在窑上干过拉坯的活计,后来腿被倒下的泥料砸坏了,就靠着给窑场看看门、打打杂混口饭吃。
官窑一停,他这种半废之人,更是没了着落,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比白泽川还要凄惶几分。
“川小子?”
李瘸子咳得撕心裂肺,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浑浊的眼睛瞥见白泽川手里的瓷片,又看了看旁边宁老头废弃的破窑,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口黄牙,声音沙哑:“嘿…咳咳…还在这扒拉宁老倔的破烂呢?
那倔老头,死心眼,好东西都带棺材里去了…咳咳…留在这的,都是些没人要的废料…”白泽川默默将那块青釉瓷片攥紧在手心,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
他站起身,没说什么,只是对着李瘸子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唉…这世道…咳咳…”李瘸子摇摇头,拄着棍子,一步三晃地继续往巷子深处挪去,背影佝偻得像一张拉满却即将崩断的旧弓,“找口吃的…难啊…”李瘸子的身影消失在破败的屋角后,巷子里又只剩下白泽川一个人,以及身后那座沉默的废窑。
他摊开手掌,再次看向那块青釉瓷片。
暮色渐浓,瓷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幽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有什么用呢?
少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他用力握紧了瓷片,掌心被那冰冷的棱角硌得生疼,仿佛只有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感,才能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在这冰冷的世道里挣扎。
他需要食物,需要活下去。
这块瓷片,填不饱肚子。
白泽川将瓷片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冰凉的触感贴着肌肤,激得他一个寒颤。
他最后看了一眼宁老头那紧闭的破木门和旁边死寂的窑炉,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重新走向小镇的街市。
他得去碰碰运气,或许码头上还有卸煤的零工?
或许哪家店铺需要个劈柴挑水的苦力?
夜幕彻底降临,青泥巷沉入更深的黑暗。
白泽川怀揣着那块冰冷的青釉瓷片,如同揣着一块无用的顽石,也揣着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指尖一点血痕的微弱异样。
而在小镇的另一端,那几个白日里在废弃窑场附近转悠的外乡人,正聚在一家客栈的简陋房间里。
桌上摊开着一张泛黄的、绘制着龙泉镇周边地形和窑炉分布的古旧舆图。
为首的是一个面色白皙、眼神锐利的中年文士,他指尖敲打着地图上青泥巷尽头那个不起眼的小点——正是宁老头那座废弃的小窑炉。
“消息可靠?”
文士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连忙躬身:“回禀管事,错不了!
那老窑工李瘸子喝多了几口马尿,亲口说的!
他说宁老头临死前几个月,疯魔了一样,把自己关在窑里,谁也不让进,烧了好几次‘鬼火’,炸得窑都快塌了!
最后一次开窑,就出了那么一件东西,釉色青得邪乎,像…像活的!
宁老头当时抱着那东西又哭又笑,跟疯了一样,后来就再没人见过那东西了,都猜是被倔老头自己砸了或者藏了……”中年文士眼中精光一闪:“青得邪乎?
像活的?”
他沉吟片刻,嘴角勾起一丝志在必得的冷笑,“‘天青流萤’……想不到这穷乡僻壤的废窑里,竟然真藏着一丝线索!
那老东西倒是会藏!
给我盯紧青泥巷,特别是那个叫白泽川的小子,他是宁老头唯一的‘半个徒弟’,说不定知道点什么!
记住,东西,一定要找到!
不惜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