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是一滴一滴往下掉,是哗啦啦整片往下泼,砸在屋里仅剩的干地方,溅起混着泥的水花。
林晚用肩膀死死顶住那扇被风刮得哐当乱撞的破木门,另一只手紧紧护着蜷在墙角草席上的爹。
爹咳得撕心裂肺,每喘一口气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呼啦声,感觉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了。
一道闪电,像把大斧头劈开了黑漆漆的天,瞬间把屋里照得惨白。
林晚的目光越过爹那张惊恐的脸,死死盯着倒塌的碗柜那边。
在那堆碎瓦烂木头里,她刚才拼命抢出来的油纸包——那张装着破碎梦想的大专录取通知书——正被无情的雨水疯狂地泡着。
鲜红的印章和“畜牧专业”几个字,在电光下飞快地模糊、化开,像心口被狠狠剜掉了一块肉,疼得她喘不上气。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薄薄的纸在她手里变得又软又糟,好像下一秒就要彻底烂成一滩墨。
“都…咳咳…都死到临头了…还惦记那张…那张破纸!”
爹的骂声混着剧烈的咳嗽和轰隆隆的雷声,像钝刀子割耳朵。
他那枯瘦的手指头颤巍巍地指着林晚,“刘家…刘家说了…只要你点头…咳咳…嫁过去…就给你娘迁坟…立碑!
风风光光…进祖坟!”
娘的名字“林秀兰”三个字,就刻在墙角那块简陋的木牌上,被水汽浸得都看不清了。
三年前那个雪夜,娘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的草席被血浸透,冻成了硬邦邦的血冰。
她最后看林晚那眼神,满满的都是不甘心和没说完的话。
村长刘金柱当时就叼着烟圈站在门口,冷冰冰甩下一句:“横死的人晦气,不配进祖坟。”
这句话像根毒刺,扎在爹心窝里,也成了现在逼她嫁人的鞭子。
“爹!
那刘瘸子…他…” 林晚的声音被风雨声盖住了,她看着爹那双浑浊眼睛里近乎疯狂的执念,心一点点往下沉。
法律?
广播里念的《妇女权益保障法》?
在爹眼里,那就是城里人吃饱了撑的念经,远不如村长嘴里那块风水好的坟地实在。
他不懂,也不信。
他就知道,女儿是换地的筹码,是给死去的娘挣个死后脸面的工具。
“别跟我提…提那没用的法!”
爹猛地撑起身子,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暗红的血沫子喷在湿漉漉的草席上,像开败了的花,“听爹的…嫁了…换地…活命!
那法律…能当饭吃?
能让你娘…入土为安?!”
绝望像冰水浇透全身。
林晚的目光扫过墙角,那儿原来是她藏通知书的地方——炕席底下的暗格。
但现在,那儿被塌下来的土块埋了大半。
她下意识地摸了***口,隔着湿透的粗布衣裳,通知书那又湿又凉的触感提醒着她,那点小火苗还没完全灭。
不能让它毁了!
林晚猛地扑向倒塌的碗柜废墟。
她不管碎瓦片划破胳膊的疼,双手在泥水里拼命扒拉。
终于,手指头碰到了一个还算完整的竹编蚕匾,那是她平时晾蚕茧用的。
匾底有个不起眼的夹层!
她心一横,飞快地把怀里湿透的油纸包掏出来,塞进夹层,又胡乱抓了几把湿漉漉的烂桑叶盖在上面。
做完这些,她心怦怦狂跳,好像藏的不是一张纸,是她最后一点尊严和那点渺茫的希望。
就在这时,一道特别刺眼的蓝白色闪电劈开天空,瞬间照亮了屋里每个角落。
林晚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灶膛那边——!
它被倒塌的柴火半埋着,卡在泥水里,瓶身上那个金色的“金穗”商标在电光下特别清楚,像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春婶的嘀咕声好像又在耳边响起来:“村长家堆了一院子,说是外国来的神药…” 这玩意儿怎么会跑到自家灶膛深处?
“晚啊…药…咳咳咳…”爹的***又响起来,带着垂死的挣扎。
林晚猛地回过神,扑到爹身边。
她抖着手,从怀里摸出那个小小的药瓶——爹治肺痨的“救命药”。
这是她当了娘留下的唯一一根银簪子换来的。
她咬掉蜡封,倒出最后一粒药丸。
昏暗中,她好像看见药丸棕色的壳子上有道细细的裂缝?
还没来得及细看,爹己经迫不及待地张嘴,她只好把药丸塞进爹嘴里。
“爹!
慢点…”林晚话还没说完,木板门又被撞开了,一股冷风夹着雨水灌进来。
堂姐林蓉浑身湿透地冲进来,怀里紧紧抱着个青花瓷瓮,脸上装出一副着急又关心的样子:“二叔!
二叔您怎么样了?
我给您送参汤来了!
外商王老板赏的,金贵着呢,趁热喝!”
林蓉几步跨到炕边,看都没看林晚,首接蹲下,小心翼翼地揭开瓮盖,一股浓得有点怪的人参味散开来。
她舀起一勺汤,作势要喂爹。
就在她弯腰靠近灶台那边时,宽大的袖口好像不经意地扫过那片废墟。
林晚的心猛地一紧!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原本卡在柴灰里的“金穗”农药瓶,被林蓉的袖子一带,骨碌碌滚了出来,正好掉进了她放在墙边、装着湿桑叶的背篓里!
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眼花了。
林蓉好像完全没发觉,还是专心哄着爹喝汤:“二叔,喝了就好了,外商的东西,灵着呢!”
林晚浑身冰凉,血都像冻住了。
她死死盯着那个半埋在桑叶下的幽蓝瓶口,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脑门。
这不是意外!
林蓉是故意的!
她为啥要把这怪瓶子塞进自己的背篓?
“轰隆——咔嚓!”
一声前所未有的炸雷在头顶响起,伴随着让人牙酸的断裂声。
房顶最后撑着的那根主梁,那根早就被白蚁蛀空、又被雨水泡烂的老榆木,终于撑不住了,像根被折断的脊梁骨,猛地塌了下来!
“爹!”
林晚发出凄厉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用自己单薄的身子死死护住爹。
沉重的土块、断掉的椽子、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世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和巨响,只有爹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还有她自己胸腔里那颗在绝望和愤怒中疯狂跳动的心,在无边的风雨里,微弱又顽强地跳动着。
屋外,暴雨像倒下来一样,好像要把整个槐花村都淹了。
村广播的喇叭在风雨中断断续续地嘶喊着,好像还在重复着那些“妇女”、“土地”、“权益”的词儿,最后彻底被雷声和雨声吞没,只剩下一片让人喘不过气的死寂。
而那个装着“金穗”农药瓶的背篓,静静地躺在废墟的角落,幽蓝的瓶身偶尔被闪电照亮,闪着冰冷又不祥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