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曼趴在桌上,用指尖追逐着那些晃动的光斑,耳边是老师讲课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水,模糊不清。
“喂,”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李沐晴压低声音,“想什么呢?
老师刚才点你名了。”
许曼猛地回神,抬头看向讲台,老师正皱着眉看她。
她慌忙低下头,脸颊发烫,听见李沐晴在旁边偷笑:“罚你抄三遍单词,放学前给我。”
是上周约定好的——谁上课走神被抓,就要被对方“罚”抄单词,美其名曰“互相监督”。
许曼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却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和李沐晴同桌的日子,像给灰色的课本掺进了彩色的墨水。
早读时,李沐晴会偷偷塞给她一颗薄荷糖,说“提提神”;午休时,会拉着她去操场边的梧桐树下,分享耳机里的歌;晚自习前,会变戏法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两个热包子,一个塞给她,一个自己啃得满嘴流油。
“许曼,你看这个。”
一天自习课,李沐晴把一张折成小船的草稿纸推到她面前。
许曼打开,上面是李沐晴歪歪扭扭的字:“我们考三中吧?
听说那里的图书馆超大,还有恒温游泳池!”
三中是市里最好的高中,分数线高得吓人。
许曼的心猛地一跳,指尖捏着草稿纸,微微发颤。
“我……我考不上的。”
她小声说。
家里从没人问过她的成绩,更别说指望她考上重点高中。
奶奶总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要嫁人。”
“怎么考不上?”
李沐晴用笔戳了戳她的胳膊,眼睛亮得像星星,“你数学那么好,我英语比你强,我们互相补课,肯定能行!”
许曼看着她笃定的样子,心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像是被风一吹,突然旺了起来。
她想起三中的招生简章——照片上有宽敞的教室,绿油油的草坪,还有穿着校服的学生笑着打闹的样子。
那是她从未敢想象的世界。
“真的……可以吗?”
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当然!”
李沐晴拍了拍胸脯,“从今天起,我监督你背英语,你给我讲数学题,咱们一起冲刺!”
她伸手过来,和许曼的手轻轻击了一下掌。
掌心相碰的瞬间,许曼觉得有股暖流,从指尖一首流到心里。
约定像一颗种子,在两人心里生了根。
教室里多了两个埋头刷题的身影。
课间,别人在打闹时,她们在讨论几何题;午休,别人去食堂时,她们啃着面包,对着英语单词表互相提问;晚自习结束,李沐晴会陪着许曼多待半小时,首到保安来催才收拾书包。
许曼的英语成绩慢慢上来了,从及格边缘到能稳定在八十多分。
李沐晴的数学也有了起色,不再看到函数题就头疼。
“你看,我说吧,我们能行。”
一次模拟考后,李沐晴拿着两人都进步的成绩单,笑得一脸得意。
许曼看着成绩单上自己的名字,第一次觉得,原来努力真的会有回报。
她们会在放学后,绕远路经过三中的校门。
隔着栏杆,看着里面的学生打球、散步,想象着明年自己也能走在那条路上。
“到时候,我们还要当同桌。”
李沐晴说,眼睛里闪着憧憬的光。
“嗯。”
许曼用力点头,嘴角忍不住上扬。
那段日子,连家里的阴霾似乎都淡了些。
母亲再骂她时,她会把自己关在阳台的小角落里,借着路灯的光刷题;弟弟哭闹时,她会戴上耳塞,专注地背单词。
心里有了盼头,那些难熬的时刻,好像也没那么难了。
李沐晴会在她被奶奶数落“心思不正”时,拉着她就跑,说“别理那个老顽固”;会在她偶尔流露出对未来的迷茫时,用力拍拍她的背:“别怕,有我呢。”
时间过得这样的仓促,中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许曼的成绩己经稳进三中的录取线。
走出考场那天,阳光正好。
李沐晴拉着她的手,在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两支冰棒。
“等拿到录取通知书,我们去吃火锅庆祝!”
李沐晴舔着草莓味的冰棒,笑得一脸灿烂。
“好。”
许曼咬了口绿豆冰棒,甜丝丝的凉意漫过舌尖,心里像揣了颗糖,甜得发胀。
她抬头看向湛蓝的天空,觉得未来好像真的亮起来了。
有李沐晴,有三中,有一个能逃离这个家的机会。
中考成绩出来那天,许曼是跑着回家的。
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成绩单,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三中的录取分数线像道坎,她迈过去了,分数超了整整二十分。
风扑在脸上,带着夏末的热,却吹不散她眼里的光。
推开门,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母亲在厨房择菜,弟弟许阳趴在地毯上玩积木。
空气里飘着饭菜的香,是久违的、平和的味道。
“爸!
妈!”
许曼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把成绩单递过去,“我考上了!
考上三中了!”
父亲放下报纸,接过成绩单,老花镜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
他反复看了几遍,突然抬起头,眼眶有点红:“好……好!
我们曼曼有出息了!”
母亲也擦了擦手跑过来,凑在父亲身边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我就说我们曼曼聪明,小时候背唐诗就比别的孩子快!”
许曼站在原地,看着父母真心为她高兴的样子,鼻子突然一酸。
多久了?
久到她快要忘了,被父母夸奖是什么滋味。
原来,只有自己考得好了,才能得到父母的宠爱,而弟弟什么都不需要做,父母自然而然的就会爱他。
弟弟许阳也跑过来,举着手里的积木:“姐姐厉害!
阳阳也要厉害!”
母亲笑着揉了揉许阳的头,又转向许曼:“晚上给你做红烧肉,庆祝庆祝!”
许曼点点头,嘴角忍不住上扬。
原来,幸福的感觉是这样的,像心里揣了颗糖,甜得能溢出来。
晚饭的气氛格外好。
父亲给许曼夹了块最大的红烧肉,母亲不停叮嘱她“上了高中也要好好学习,但别太累着”,连许阳都学着大人的样子,把自己碗里的青菜夹给她:“姐姐吃菜。”
许曼小口小口地吃着,感觉那口红烧肉在嘴里,香得能让人掉眼泪。
她偷偷看了眼父母,他们脸上的笑容很真切,不像以前那样,总带着敷衍或不耐烦。
也许,弟弟长大了些,他们终于能分点目光给她了。
也许,她的努力,真的能换来一点不一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门口的响动打断了。
奶奶挎着个菜篮子,一进门就嚷嚷:“阳阳呢?
奶奶给你带了糖葫芦!”
看到餐桌上的红烧肉,她眼睛一瞪:“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买这么多肉,不知道省着点给阳阳买玩具吗?”
母亲赶紧站起来:“妈,曼曼考上三中了,我们庆祝一下。”
“三中?”
奶奶的声音陡然拔高,视线像刀子一样刮过许曼,“那个学费死贵的高中?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让她去读职高吗?
学个会计、护士什么的,早点出来挣钱,给阳阳攒学费,这才是正经事!”
许曼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妈,三中是重点高中,曼曼能考上不容易,读出来才有出路。”
父亲皱着眉,语气带着点不赞同。
“出路?
女孩子家有什么出路?”
奶奶把菜篮子往地上一放,双手往腰上一叉,“还不是要嫁人?
我看你们就是被她灌了迷魂汤!
阳阳才是老许家的根,钱得花在刀刃上!”
“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男女都一样。”
母亲也帮腔,“曼曼学习好,让她读下去,说不定以后有大出息。”
“出息?
我看她就是想败家!”
奶奶的目光落在许曼身上,像淬了冰,“我告诉你许曼,这学你不能上!
明天我就去给你报职高,这事我说了算!”
许曼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她想反驳,想说“这是我凭本事考上的”,可看着奶奶那张刻薄的脸,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怕,怕自己一开口,父母好不容易流露的支持,又会像泡沫一样消失。
“妈,这事我们己经决定了。”
父亲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曼曼想去三中,我们就支持她。
学费的事,我和她妈来想办法。”
奶奶愣住了,大概没料到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儿子会反驳。
她指着父亲的鼻子,气得手都在抖:“你……你这个不孝子!
为了这个丧门星,你要跟我对着干?”
“她是我女儿。”
父亲的声音很沉,“不是什么丧门星。”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许曼耳边炸响。
她猛地抬头,看向父亲,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犹豫。
母亲也走过来,握住许曼的手,掌心温热:“曼曼,别听你奶奶的,安心去读三中,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许曼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手背上,滚烫。
奶奶气得跳脚,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说要去找亲戚评理。
门“砰”地一声关上,震得墙上的挂钟晃了晃。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许阳不明所以的咿呀声。
父亲叹了口气,摸了摸许曼的头:“别往心里去,你奶奶就是老思想。”
母亲去厨房拿了纸巾,给她擦眼泪:“快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许曼点点头,拿起筷子,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夹不起那块红烧肉。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委屈,有感激,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
她终于得到了父母的支持,可这份支持,像架在摇晃的天平上,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奶奶的话像根刺,扎在她心里,隐隐作痛。
那天晚上,许曼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父母压低声音的交谈。
他们在商量怎么凑学费,怎么应付奶奶的哭闹。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
许曼攥着被子,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不能让爸妈失望。
可她不知道,奶奶的固执,远比她想象的更可怕。
那张通往三中的门票,还没被她攥热,就己经蒙上了一层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