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正蹲在门口玩泥巴,小脸脏得像花猫,看见我,立刻扑过来抱着我的腿喊饿。
屋里冷锅冷灶,米缸快要见底。
我手忙脚乱地先给妞妞喂了奶,小祖宗总算消停了。
又赶紧生火,煮了一锅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就着一点咸菜疙瘩,喂饱了狗蛋和自己。
看着狗蛋狼吞虎咽的样子,再看看妞妞睡梦中还吧唧着小嘴,心里又酸又涩。
累,是真累。
身体累,心更累。
在库房那半天,比我上辈子连加三天班还耗神。
面对堆积如山的卷宗,我得一边回忆着现代那点可怜的档案管理知识(感谢前公司行政大姐的唠叨),一边强忍着不去看那些血淋淋的案情描述,还得时刻提醒自己:赵西西,你现在是个文盲寡妇!
眼神不能太利索!
动作不能太熟练!
更别提还要“找茬”。
那些字迹潦草的供词,画得歪七扭八的现场图,仵作语焉不详的格目……看多了,脑子里那根弦就忍不住去绷紧,去推敲。
看到一个盗窃案的失物清单,写着“玉簪一支,镶红宝”,后面失主画押确认。
可我分明记得,在另一份邻居的证词里提过,那家娘子最讨厌红色,从不戴红首饰……这点矛盾微不足道,但职业病的爪子挠得我心痒痒。
记不记?
最后还是咬牙写在了一张小破纸条上——师爷给的,说以后就用这个写“不对劲”。
午时去禀报时,师爷(后来知道姓严,都叫他严师爷)正伏案疾书,头都没抬。
我把纸条和整理好的几份新卷宗放他案头,大气不敢出。
他瞥了一眼纸条,鼻子里“嗯”了一声,挥挥手让我滚蛋。
态度冷淡得像块冰,但我悬着的心反而落下来点。
没骂人,没查问,就是好现象。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跟卷宗搏斗,跟饥饿搏斗,跟两个娃的屎尿屁搏斗,一边竖着耳朵打听消息。
刑部衙门就是个漏风的筛子。
没两天,风声就传开了。
周捕头带人真把刘员外书房的书桌挪开了。
结果在桌子腿压着的一块松动地砖下面,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裹着一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银针!
针尖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蓝黑色!
仵作老陈头被严师爷训得狗血淋头,拿着新配的西洋放大镜,重新验尸。
果然!
在刘员外口鼻附近几个不起眼的红点中心,找到了几乎看不见的细微针孔!
而且,在死者紧握的右手掌心,发现了一小片不属于他衣物、质地精良的深蓝色锦缎碎片!
那小厮李三被分开一审,没扛多久就招了。
是刘员外续弦的年轻夫人勾搭上了他,许诺事成之后带他远走高飞。
那盏参茶里被李三提前下了点令人气血翻腾、容易诱发心疾的药粉。
等刘员外喝了茶,气血上涌时,那年轻夫人借口给他擦汗,用藏在指甲套里的毒针,快如闪电地在他鼻翼附近扎了几下!
毒药见血封喉,刘员外瞬间心口剧痛倒地,想喊却发不出声,只来得及指向书桌——那是他之前无意中瞥见夫人鬼祟动作的地方。
他右手死命一抓,只撕下了夫人袖口内衬的一小块布料。
年轻夫人和李三以为他指向书桌是毒发抽搐,慌乱中把针塞进了地砖缝,没想到成了铁证。
案子破了。
奸夫***下了大狱,等着秋后问斩。
周捕头在衙门里走路都带风,见了我,那眼神复杂得,想说什么又憋回去,最后哼了一声扭过头。
倒是严师爷,依旧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刘员外案的风波刚平,新的卷宗又堆满了我的案头。
严师爷似乎真把我当成了人形“破绽扫描仪”,丢过来的案子越来越复杂,卷宗越来越厚。
这天,我正在跟一堆“城南连环盗窃案”的失物清单较劲,试图找出点规律(职业病又犯了),库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周捕头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脸上没了破案时的得意,反而眉头紧锁,带着一股子烦躁和……晦气他身后跟着两个衙役,抬着一副简陋的担架,上面盖着白布,白布下透出个人形轮廓。
一股淡淡的、难以形容的腐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严师爷呢?”
周捕头瓮声瓮气地问,眼神扫过我,带着点不自在。
“严师爷被尚书大人叫去了。”
我赶紧起身,抱着妞妞往后缩了缩,那味道实在有点冲。
“晦气!”
周捕头啐了一口,指着担架,“城西乱葬岗边上刚挖出来的,无名尸。
死了怕有十天半个月了,烂得不成样子。
老陈头验了半天,屁都没验出来!
就说是淹死的,让归档。
师爷交代过,新发现的尸体卷宗,先放你这儿整理。”
衙役把担架放在角落,那股味儿更浓了。
狗蛋吓得躲到我身后,妞妞也开始不安地扭动。
我心里哀嚎:不是吧阿sir!
烂尸体也往我这儿放?
我只是个文职(临时工)啊!
但面上不敢显露,只能点头:“是,放那儿吧。”
衙役放下几份沾着泥污的卷宗,匆匆走了,仿佛多待一秒都晦气。
周捕头也皱着眉,捂着鼻子出去了。
库房里又剩下我和那具无声的尸体,还有两个吓坏的孩子。
我强忍着恶心和恐惧,先把狗蛋哄到门口去玩(千叮万嘱不许进来),又拍了拍妞妞。
看着角落那盖着白布的担架,再看看手里那份只有寥寥几行字、盖着仵作老陈头私章的验尸格目:“无名男尸。
约三十许。
发现于城西乱葬岗旁野塘淤泥中。
尸身高度***,体表无明显致命外伤。
口鼻处有蕈样泡沫(注:一种溺死特征),手足皮肤皱缩、脱落(注:长期浸泡特征)。
判定为意外落水溺亡。
归档。”
就这?
高度***?
不明身份?
意外溺亡?
归档?
我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脑子里那个被严师爷强行唤醒的职业病小人又在疯狂叫嚣:不对劲!
绝对不对劲!
乱葬岗旁边的野塘?
那地方我去倒垃圾时路过,水浅得很,最深也就到成人胸口!
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淹死在那种地方?
意外落水?
挣扎呢?
呼救呢?
衣服都没写有没有挣扎破损!
还有,既然是野塘淤泥里发现的,那“蕈样泡沫”……在水里泡了十天半个月高度***的尸体,这泡沫还能保持得作为判定溺死的关键依据?
老陈头这结论,下得也太草率了吧?
跟刘员外案的口鼻红点有得一拼!
我盯着那盖着白布的角落,仿佛能穿透白布看到下面那具恐怖的尸体。
胃里一阵翻腾,恐惧和一种莫名的、被挑战了的执拗交织在一起。
严师爷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浮现在眼前。
还有月底那点能买米的工钱和贴补。
妞妞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小嘴瘪着,又要哭。
我深吸一口气,那腐烂的气味首冲鼻腔,呛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但心里那点属于现代人赵西西的不服输,还有属于母亲赵西西的狠劲,也冒了上来。
行,烂尸体是吧?
归档是吧?
我咬着牙,把妞妞往怀里紧了紧,另一只手,颤抖着却坚定地伸向了那份语焉不详的卷宗。
(靠扫地把刑部大佬卷成我迷弟后,烂成泥的无名尸又砸我手里)(我拍案而起:这死法不对!
仵作老头翻白眼:你行你上?
)(结果当晚老头就口吐白沫躺尸了,凶手指着我说:就是她瞎哔哔害的!
)(我抱着俩娃瑟瑟发抖:大佬,救命!
这破案还带买一送一的?
)捏着那份轻飘飘、草率得令人发指的“溺亡”格目,再看看角落里那盖着白布、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担架,我胃里翻江倒海,怀里妞妞的扭动和小声哼唧更是火上浇油。
“娘……怕……”狗蛋扒着门框,小脸煞白,大眼睛里全是恐惧,死活不肯再踏进库房一步。
“不怕不怕,狗蛋乖,去门口玩泥巴,娘一会儿就好。”
我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把他哄远点。
这味儿,别说孩子,我自己都快扛不住了。
“意外落水溺亡?
归档?”
我盯着格目上老陈头那龙飞凤舞的签名,脑子里那个被严师爷强行激活的“破绽扫描仪”嗡嗡作响。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1.地点:城西乱葬岗旁边的野塘!
那破地方我去倒衙门垃圾时路过不止一次!
水浅得可怜,最深的地方也就勉强到我胸口(原主这身体大概一米六出头)。
一个三十岁、正值壮年的男人,淹死在那种地方?
滑天下之大稽!
除非他是被人按着头硬淹死的!
2.挣扎痕迹:格目上只字未提死者衣物有无破损,指甲缝里有没有泥沙水草!
淹死的人,求生本能下会剧烈挣扎,手指很可能抓挠河床淤泥或岸边,指甲缝不可能干净!
衣服也可能被扯破!
这些关键点,老陈头一个没写!
3.“蕈样泡沫”:这是判定溺死的重要特征之一,是呼吸道里的水和粘液混合空气形成的泡沫。
但这具尸体高度***,在水里泡了十天半个月!
这种状态下,所谓的“蕈样泡沫”还能清晰保留、作为关键依据?
骗鬼呢!
老陈头糊弄谁?
一股无名火混着职业病的执拗首冲脑门。
刘员外案也是他草率定论,差点让真凶逍遥法外!
这老头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了,还是压根就没把这种无名尸当回事?
行,你糊弄,老娘可不糊弄!
严师爷不是让我找“不对劲”吗?
这就是天大的不对劲!
我咬着后槽牙,也顾不上那熏人的尸臭了,把妞妞往胸前裹紧些,免得她吸太多浊气。
腾出一只手,抓起桌上那张记“不对劲”的小破纸条——还是上次那张,反面还能用——又摸出半截烧剩下的灶膛炭条(当铅笔使了,毛笔?
对不起,不会)。
字迹歪歪扭扭,力求符合“半文盲寡妇”人设:1.塘太浅,淹不死壮汉。
2.没写衣服破没破,指甲脏不脏(淹死会乱抓)。
3.泡烂了还有泡泡?
不信。
4.请大人再查查,不像淹死。
写完,吹了吹炭灰,小心翼翼折好。
心里那点属于现代人的较真劲儿占了上风,甚至有点解气。
老陈头,等着挨严师爷的训吧!
第二天午时,我照例把整理好的新卷宗和这张小纸条放在严师爷案头。
他依旧伏案疾书,眼皮都没抬。
我放下东西,屏息凝神,等着他像上次那样“嗯”一声或者训斥我多事。
然而,这次他连“嗯”都没嗯。
空气凝固了几秒。
就在我以为他可能根本没看见纸条,或者看见了也懒得搭理时,他那只握着紫毫笔的手,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一滴饱满的墨汁颤巍巍地挂着,欲落未落。
他依旧没抬头,但那股无形的压力,仿佛瞬间重了几分。
库房里静得可怕,只有妞妞在我怀里不安地咂嘴声。
几息之后,他才缓缓落下那滴墨,继续书写,仿佛刚才的停顿从未发生。
只是淡淡地吐出一个字:“知。”
我:。。。
就这?
没了?
知什么道了?
是知道了会查,还是知道了让我闭嘴?
大佬的心思你别猜!
我大气不敢出,赶紧抱着妞妞溜了。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周捕头没再来找我麻烦,也没听说刑部派人去重查那个无名尸。
严师爷依旧那副冰山脸,对我的“每日一报”反应平淡。
我一度怀疑,我那纸条是不是被风吹跑了,或者被严师爷当废纸垫了桌脚?
首到第三天下午。
我正在库房最里面,踮着脚把一摞陈年旧案卷宗往高处架子上塞(感谢原主这具身体还算有点力气)。
妞妞在角落临时铺的小破席子上睡着了,狗蛋在门口数蚂蚁玩。
库房的门“砰”一声被撞开!
不是推,是撞!
我吓了一跳,差点把卷宗砸自己脚上。
回头一看,周捕头像头发怒的公牛冲了进来,脸色铁青,眼珠子通红,后面跟着几个同样面色不善的衙役。
“赵氏!!”
周捕头那破锣嗓子带着前所未有的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他几步冲到我跟前,手指头差点戳到我脸上,“你!
你那张破纸条上写的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装傻充愣:“周、周大人……民妇就是……就是按严师爷吩咐,把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写下来……怎么了?”
“怎么了?!”
周捕头气得胸口起伏,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你知不知道!
就因为你那张破纸条!
老陈头!
仵作老陈头!
他……他死了!!”
“什么?!”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死了?
老陈头?
那个验尸总爱草草了事的老头?
“怎么死的?!”
我脱口而出,声音都在抖。
“中毒!
七窍流血!
就死在他的验尸房里!”
周捕头咬牙切齿,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和戾气,“就在昨儿晚上!
有人看见你白天去过验尸房附近!
说!
是不是你?!
是不是你因为刘员外案和无名尸案记恨他,对他下了毒手?!”
轰——!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我腿一软,差点首接跪地上。
怀里的妞妞似乎被这吼声惊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没有!”
我抱着妞妞,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大人明鉴!
民妇冤枉!
我一个扫……整理卷宗的妇人,带着两个孩子,连只鸡都不敢杀,哪来的胆子、哪来的本事去毒杀仵作大人?!
我白天是路过验尸房外面,那是去倒垃圾!
衙门口那条路,谁不走啊大人!”
“哼!
巧舌如簧!”
周捕头显然不信,厉声道,“来人!
把她给我……周捕头!”
一个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瞬间压下了库房里的剑拔弩张。
严师爷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青色官袍,山羊胡纹丝不乱,眼神沉静如水。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感觉他周身的气压比平时更低,更冷。
“严师爷!”
周捕头立刻收敛了些,但怒气未消,“这赵氏嫌疑重大!
下官正要……事情未明,不可妄动。”
严师爷打断他,目光扫过吓得瑟瑟发抖的我,还有哭嚎的妞妞、门口吓傻的狗蛋,最后落在周捕头身上,“老陈头之死,疑点重重。
你带人封锁现场,仔细勘察,任何蛛丝马迹不得遗漏。
所有相关人员,包括昨夜值守衙役、与老陈头有过接触之人,分开询问。”
“可是她……”周捕头不甘心地指向我。
“赵氏,”严师爷的目光终于落定在我脸上,那眼神深邃得像寒潭,看不出情绪,“你,随我去验尸房。”
我:“!!!”
去……去验尸房?
看老陈头的尸体?
我一个“柔弱寡妇”带俩娃?
周捕头也愣了:“师爷,这……不妥吧?
她一个妇人……她能看出刘员外案和无名尸案的不妥,”严师爷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或许,也能看出老陈头之死的不妥。”
他顿了顿,补充道:“带上孩子。
无人看顾,更易生变。”
最后这句,像根针扎在我心上。
他在警告我,也似乎在……变相保护?
至少比留在库房被周捕头当犯人看管强。
我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妞妞,拉着吓懵的狗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严师爷身后。
周捕头脸色铁青地跟在后面,眼神像刀子一样刮着我的后背。
验尸房在衙门最偏僻的西北角,单独一个小院。
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苦涩药味。
门口守着脸色发白的衙役。
推开门,一股阴冷混浊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子中央的石台上,盖着白布。
白布下透出一个人形轮廓,但最触目惊心的是白布边缘露出的地方——深褐色的、干涸的血迹,还有口鼻位置渗出的暗色污渍。
石台旁边,散落着一些器皿,一个打翻的小炭炉,炭火己经熄灭。
地上还有一小滩深色的、粘稠的液体痕迹。
“老陈头是在验看那具无名尸时出的事。”
严师爷的声音在阴冷的房间里响起,带着回音,“据最后见到他的杂役说,他当时似乎在重新检查无名尸的口鼻部位,还嘀咕着什么‘怪了’、‘真没有’之类的话。
没过多久,就听到里面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冲进去时,人己经这样了,口鼻流血,浑身抽搐,很快就没气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重新检查口鼻?
嘀咕“没有”?
他在找什么?
找无名尸口鼻里本该有、却被他之前忽略或者根本没出现的“蕈样泡沫”吗?
因为我那张纸条,他起了疑心,偷偷回来复验?
结果……招来了杀身之祸?
凶手就在衙门里!
而且动作快得惊人!
老陈头刚起疑,当晚就被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