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绒布,沉甸甸地覆盖在城市上空。
写字楼格子间的灯光早已熄灭了大半,只剩下林麟头顶这一盏,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倔强地撑开一小圈惨白的光晕。键盘敲击声是这片死寂里唯一的生命迹象,急促而单调,
在空旷的楼层里激起微弱的回声。“呼……”林麟终于敲下最后一个句号,
身体重重向后靠进椅背,脊椎发出一声轻微的抗议。他揉着酸胀发烫的眼窝,
指尖残留着廉价速溶咖啡粉的黏腻感。
屏幕上是刚完成的专题稿——《解读〈易经〉中的“潜龙勿用”》。这题目选得真够讽刺,
他自己,可不就是一条被困在这钢筋水泥樊笼里,连翻个身都费劲的“潜龙”?
毕业快两年了,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在南方这座巨大、喧嚣又冷漠的城市里,
做着一份不温不火的编辑工作,守着这方寸格子间,像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虫子。
他端起桌上早已冷透的马克杯,杯底沉淀着深褐色的咖啡渣。
就在嘴唇即将触碰到杯沿的瞬间,空气骤然变了。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
猛地攥紧了这片狭小的空间。头顶那盏孤灯的光线倏地黯淡下去,
仿佛被一层粘稠的、流动的灰霾吞噬。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毫无预兆地穿透了单薄的衬衫,
针砭般刺入他的皮肤,顺着脊椎一路向上爬行,直冲天灵盖。那不是空调的冷风,
也不是深秋的寒意,更像是某种……深埋地底千年的、带着腐朽潮气的阴冷。
林麟的身体瞬间僵直,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
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得像是要挣脱束缚。他张开嘴,想喊,喉咙却像是被冰冷的水泥彻底封死,
连一丝气流都挤不出来。眼球艰难地转动,视线投向电脑屏幕。屏幕上的文档,
那篇关于“潜龙勿用”的文章,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溶解。
黑色的墨迹如同活物般蠕动、膨胀,它们不再是规整的方块字,
而是像某种古老而邪恶的符文,在惨白的光源下疯狂地流淌、重组。
屏幕的光晕诡异地扭曲着,映照出他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来了!又来了!
这种窒息般的、被无形之物死死压住的恐怖感觉!从小到大,它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诅咒,
总在他最猝不及防的时刻降临。老人们管这叫“鬼压床”,是魇住了。可林麟知道,
那绝不仅仅是噩梦。他能“看见”——在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帷幕之后,
总有些模糊的、难以名状的轮廓在晃动,它们没有清晰的五官,
却散发着纯粹的、令人骨髓冻结的恶意。那些东西,只有他能看见。他猛地闭上眼,
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去对抗那股将他钉在椅子上的无形之力。意识深处,
一股微弱却炽热的暖流骤然苏醒,源自他左手手腕内侧。那里,
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形如麒麟踏云的暗红色胎记,此刻正隐隐发烫。这细微的灼痛感,
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破了那层禁锢的坚冰!“呃啊——!
”一声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嘶吼终于冲破封锁。林麟上身剧烈地向前一挣,
带倒了桌上的马克杯。“哐当!”一声脆响,冰冷的咖啡泼溅开来,污渍在稿纸上迅速洇开,
像一摊丑陋的血迹。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后背的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左手腕。
那块麒麟胎记的颜色似乎更深了些,灼热感尚未完全褪去,残留着搏动般的微温。
它又一次救了他。手机屏幕在混乱的桌面上突兀地亮起,嗡嗡震动。
来电显示的名字让林麟剧烈的心跳漏了一拍——三叔。“……喂?”他抓起手机,
声音嘶哑得厉害,还带着未褪尽的颤抖。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三叔低沉沙哑的嗓音传来,
像粗糙的砂纸刮过耳膜:“小麟?你声音怎么了?听着不对劲。”“没……没事,
刚……加班,有点累。”林麟努力平复呼吸,不想让千里之外的长辈担心,“三叔,
这么晚了,有事?”“嗯。”三叔的声音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
背景里似乎有压抑的叹息,“你爷爷……留下的那几本老书,
就是那些讲易经卦象的线装册子……情况不太好。”林麟的心猛地一沉。爷爷林承远,
是小镇上最后一位真正懂《易》的老人,不是江湖术士那种,而是家学渊源。他去世后,
那些视若珍宝的、据说是林家祖上传下来的《易经》古籍,
就一直锁在老宅西厢房那个厚重的樟木书箱里,由三叔保管。那些书,是爷爷的命根子,
也是林麟童年所有神秘敬畏的来源。他曾偷偷翻开过,
泛黄的宣纸上用毛笔小楷抄录着经文和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
墨迹间仿佛流淌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古老力量。“书怎么了?”林麟追问,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说不清……就是邪门。”三叔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带着一丝困惑和隐隐的恐惧,“书页……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发黑,发脆,一碰就掉渣。
不是虫蛀,也不是霉烂……就是那种……像被火烧过,又没明火,
黑乎乎的一片片蔓延……味道也怪,一股子……焦糊里混着铁锈的腥气。看着心里发毛。
”林麟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冰冷的桌面。发黑?腐朽?焦糊腥气?
这描述让他瞬间联想到了刚才屏幕上那疯狂流淌、吞噬文字的黑暗墨迹!
两者之间……难道有联系?“而且,”三叔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最近镇上……不太平。连着好几晚,后半夜,
老宅那边……还有祠堂附近……总有点不对劲的动静。黑狗无缘无故地狂叫,
对着空地方龇牙……你爸……走得早,你妈又……唉,小麟啊,
”三叔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恳求,“你爷爷走之前,拉着我的手,念叨了好几遍,
说‘书在人在’,林家……得有人守着‘根’。你……能不能抽空回来一趟?看看这些书?
三叔这心里……实在没底。”“书在人在”……林麟默念着这四个字,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爷爷临终时浑浊眼神里的那份执着和忧虑,
此刻异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手腕内侧的麒麟胎记,似乎又传来一阵细微的悸动。“好,
”林麟深吸一口气,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压进了他的胸腔,“三叔,我请假,尽快回。
”挂断电话,办公室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打翻的咖啡沿着桌角滴落,
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林麟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块暗红色的麒麟胎记上。
它静静地伏在皮肤上,像一个沉默的烙印,一个与生俱来的、无法挣脱的印记。
故乡的名字像一颗沉甸甸的铅块,压在心头——青垣镇。
那个他拼命逃离的、被群山环绕的小地方,似乎正用某种看不见的丝线,
将他一点点拖拽回去。---三天后,当长途客车吭哧着吐出最后一口废气,
在青垣镇那简陋得只有一个遮雨棚的破旧车站停下时,
一股混杂着泥土、草木、陈旧木材和淡淡牲畜气息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
这熟悉的气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瞬间捅开了林麟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
小镇似乎被时光遗忘了。石板路依旧坑洼不平,两旁的木构老屋歪歪斜斜,
被经年的雨水和阳光染成深沉的灰褐色。檐角翘着,挂着些枯草和蛛网,
在午后懒洋洋的风里微微晃动。唯一刺眼的是几栋贴着白瓷砖的新楼,突兀地杵在镇口,
像闯入古画的塑料玩具。三叔林正德的身影就在这混杂的光影里,背着手,微微佝偻着,
像一截被风霜侵蚀的老树桩。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脸上沟壑纵横,
眼神浑浊却带着一丝见到亲人的亮光。“小麟!”三叔快步迎上来,
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拍了拍林麟的背,力道沉实,“路上辛苦了!走,先回家!
”他的笑容里带着乡下人特有的淳朴和见到侄子的欣喜,但林麟敏锐地捕捉到,那笑容深处,
藏着一抹难以化开的忧虑,像浑浊池塘底下沉淀的淤泥。回老宅的路不长,
却让林麟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石板路的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青苔,踩上去有些湿滑。
越靠近镇子西头那栋熟悉的黑瓦白墙老宅,空气中的异样感就越发清晰。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静”——不是安宁的寂静,
而是一种死气沉沉的、令人不安的凝滞。路过的街坊邻居,看到三叔领着林麟回来,
远远地就停下脚步,目光复杂地投过来,带着探究、好奇,
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畏惧?几个坐在自家门槛上择菜的老妇人,交头接耳,
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像针一样在林麟身上扫过。林麟甚至看到一条趴在墙根下的黄狗,
在他经过时,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背毛根根竖起,龇着牙,警惕地盯着他,
直到他走远才悻悻趴下。“三叔,”林麟忍不住低声问,“街坊们……还有狗,
好像有点不对劲?”三叔的脚步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无奈。他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比街坊的议论还低:“唉,别提了。
邪门事儿传得快。都说老宅……闹东西了。半夜里有怪声,像哭又像笑……还有人说,
看见过窗户外头……有影子飘……黑狗见了生人叫几声正常,
可它们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巷子,也这么龇牙咧嘴地发疯叫唤,那就……”他摇摇头,
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里的恐惧,比任何描述都更有分量。林家老宅终于出现在眼前。
高大的院墙是青砖垒砌,年代久远,砖缝里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湿漉漉的,
像是永远也干不透。厚重的黑漆木门紧闭着,门上的铜环被岁月磨得锃亮。推开门的瞬间,
一股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陈旧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焦糊腥味猛地涌出,
呛得林麟忍不住咳嗽了一声。院子很大,青石板铺地,缝隙里长着顽强的杂草。
天井中央的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树冠投下的阴影似乎格外浓重、粘稠。
正房、东西厢房围绕着天井,门窗紧闭,光线昏暗。整个宅子笼罩在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里,
连夏日的蝉鸣都消失了,只有风声穿过檐角和树叶缝隙,发出呜呜的低咽。
“西厢房……锁着呢。”三叔指了指西边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门上的黄铜大锁冰冷沉重,
“钥匙就这一把。”他从裤腰带上解下一把磨得发亮的铜钥匙,递给林麟,“书箱就在里头。
你……自己去看吧。我去给你收拾下东厢的床铺,晚上你就住那儿。
”他的眼神避开林麟的视线,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仓促,匆匆走向东厢房。
林麟握紧了手中冰冷的铜钥匙,那沉甸甸的触感像是攥着一块寒冰。他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走向那扇隔绝着秘密的雕花木门。钥匙插入锁孔,
发出艰涩的“咔哒”声,在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推开木门,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纸张霉变、尘埃和那种奇特焦糊铁锈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浓烈得让他胃里一阵翻搅。西厢房内光线极其昏暗。窗户被厚重的木板从里面钉死,
只留下几道狭窄的缝隙,吝啬地透进几缕微光,在弥漫的浮尘中形成几道斜斜的光柱。
房间中央,一个巨大的、黑沉沉的樟木书箱静静矗立,像一口沉默的棺材。
书箱表面雕刻着模糊的云纹和瑞兽图案,也被时光侵蚀得难以辨认。
林麟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他走到书箱前,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箱盖,
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灰尘。他用力掀开沉重的箱盖。
“嘎吱——”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箱盖掀开的瞬间,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焦糊腥气如同实质般冲出,直冲林麟的鼻腔和脑门!
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借着一缕从缝隙透进来的微光,
他看清了里面的东西。几本厚厚的线装册子,静静地躺在箱底。那绝不是正常的古籍。
书页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令人作呕的焦黑色泽,边缘像被无形的火焰舔舐过,卷曲、炭化。
黑色的斑块如同活物般在纸页上蔓延、侵蚀,所过之处,纸张变得如同腐朽的落叶,
脆弱不堪,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化作齑粉。那些斑块并非静止,在微弱的光线下,
林麟似乎看到极其细微的、如同活物呼吸般的起伏脉动!更诡异的是,
书页间散发出的那股气味——浓烈的纸张烧焦味里,
混杂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生铁般的血腥锈蚀气息!林麟强忍着恶心和眩晕,
颤抖着伸出手指,想要触碰其中一册的封面。那封面依稀还能辨认出几个古篆字,
似乎正是爷爷曾提过的《连山易》残卷的名字。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焦黑纸页的刹那——“嗡!
”左手腕内侧的麒麟胎记猛地爆发出难以忍受的灼痛!那痛感如此剧烈,
如同烧红的烙铁直接按在了皮肉上!林麟闷哼一声,触电般缩回手,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与此同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那书页上缓慢蠕动的黑色斑块,在胎记灼痛的瞬间,
猛地一滞,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威胁,随即更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如同被惊扰的毒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