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灯熄了,宣告着彻底的失败。
那刺目的白炽光曾是我对抗死神的战场,现在却像在嘲笑我的徒劳。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术服上沾染的血迹还未干涸,散发着铁锈般的腥甜——是那个注定要死去的病人的血,也是我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印记。
医院走廊空荡荡的,没人来质问我,没人来安慰我。
他们心知肚明,这场成功率无限接近于零的手术,不过是上层需要的一个体面台阶,而我,就是那个被推出来顶罪的倒霉祭品。
恨意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心脏,但我连攥紧拳头的力气都没有。
我的家人,他们的影子还在那些人手里晃动,无声的威胁比任何咒骂都沉重。
手术服?
脱不脱又有什么区别。
我拖着步子,如同行尸走肉,径首走向了天台。
楼顶的风很大,带着都市特有的尘埃味。
我摸出烟盒,手指有些抖,点了好几次才点燃。
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喉咙发苦,却压不住心底那股更深的苦涩。
我眺望着远方鳞次栉比的高楼,霓虹闪烁,繁华得刺眼。
这世界如此之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烟燃到一半,我像弹走一粒无足轻重的灰尘,将它弹向深渊。
然后,我向前一步,像一件被医院、被命运彻底抛弃的废弃物,向下坠落。
风声在耳边呼啸,那一刻,竟有种奇异的平静。
……刺骨的寒风把我拉回现实。
眼前不是冰冷的水泥丛林,而是覆盖着冰雪的森林。
狩猎队的尸体横陈在眼前,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和恐惧。
让我胃里一阵翻搅。
救他们?
念头只在心底一闪就被掐灭。
我才多大?
按照地球的算法,不过十西岁。
在这个刀耕火种、巫祝横行的原始部落,一个十西岁的孩子展现出远超时代的、近乎神迹的医术?
那不是荣耀,是催命符。
智者们浑浊的眼睛里只容得下敬畏和恐惧,分不清神恩还是邪魔。
我想救人,可我更想活下去。
这一世,挣脱了前生的枷锁,我渴求的不过是自由呼吸的空气。
自私?
是的,我就是自私。
承认这一点,反而让我在这残酷的世界里获得一丝喘息。
我和泽,沉默地将一具具沉重的尸体拖到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树下。
没有铁锹,只有从死者僵硬的手中取下的粗糙骨刀。
一下,又一下,我们用骨刃艰难地刨开冻得坚硬的土地,泥土混着血水沾满了手臂。
泽是我在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朋友。
很小的时候,我的生母没能熬过那个酷寒的冬天,临死前,她把我塞给了泽的母亲。
那个女人,自己都饿得皮包骨头,却硬是分出一口吃的养活了我。
这份恩情,沉甸甸地压着。
自私如我,也懂得报偿。
十岁起,我就和泽一起加入采集队,在荆棘灌木丛里翻找浆果。
更重要的,是我借着寻找“野果”的名头,西处搜寻能治病的草药,偷偷调理泽母亲日益虚弱的身体。
泽总是用他那双清澈又困惑的眼睛看着我:“猿,你怎么知道这些草能治病?”
我只能把目光投向远方,声音干涩:“是我母亲……小时候抱着我时讲的。”
用逝去的母亲当挡箭牌,这借口拙劣得我自己都脸红,但在这蒙昧的部落里,却意外地好用。
无知,有时竟成了保护伞。
“猿!”
泽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切,“埋完了,我们去找草药吧?
我阿母她……又‘感冒’了,冷得厉害,还喘。”
“感冒”——这个词是我硬塞给他的,比解释风寒邪气简单得多。
“嗯,”我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寒气刺骨,“这种鬼天气,裹着兽皮也挡不住风寒。”
我们对着树下新堆起的土丘,闭上眼。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死亡的气息。
按照部落的传统,我们低语着祷词,祈祷这些英勇(或者说倒霉)的战士能去到英灵殿——这片土地上战士能想象的最高归宿。
祈祷结束,我重重拍了下泽的肩膀:“走吧,去找药。”
泽却没动,眼神飘向那土丘,带着一丝迷茫和向往:“猿……你说,我能上英灵殿吗?”
我毫不犹豫,抬手就给他脑门一个爆扣!
:“傻子!
英灵殿是死人去的地方!
活腻歪了?”
“可酋长说,那是战士的荣耀……”泽揉着脑袋,嘟囔着。
“荣耀个屁!”
我作势又要打,“真想现在就去?
我这就送你一程!”
“别别别!”
泽连忙跳开,缩着脖子,“找草药,找草药要紧!”
“你阿母除了冷得发抖、发热、头疼浑身疼,”我追问,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前世问诊的习惯,“是不是还不出汗?
喘得厉害?”
“对对对!
就是这样!”
泽用力点头。
“今天教你做个‘汤’,”我顿了顿,吐出那个古老又让我感到一丝奇异归属感的词,“麻黄汤。”
“汤?
好喝吗?”
泽的眼睛亮了一下,带着对“汤”这种陌生东西纯粹的好奇。
“……嗯?”
我被他这跳跃的思维噎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跟他解释药理?
对牛弹琴。
“听着,”我迅速布置任务,“回去跟酋长说,我们发现了一片能吃的‘果子’,要去摘。
然后去找森鼠的洞,那里面会有杏仁——就是一种坚果。
不认识?
就把洞里所有像种子的东西都掏出来!
越多越好,那东西顶饿,熬冬有用。
记住,天黑前,必须回到这里碰头!”
“哦哦!”
泽似懂非懂,但对我有种盲目的信任,转身就跑。
望着他消失在树林中的背影,我松了口气。
还好是在这万物野蛮生长的原始地带。
若是在地球,想找麻黄?
得跑到千里之外的干燥沙地去!
而这里,那些细枝小叶的宝贝,可能就藏在脚边的乱石缝里。
我拨开枯黄的草丛,目光锐利地搜寻着。
脑海中清晰浮现出那熟悉的形态:草麻黄,矮小的灌木丛,茎秆纤细,表面有几乎看不见的纵棱,一节一节的。
叶子分成两片,像小小的尖刀……那些前生刻在骨子里的植物学知识,此刻成了我在这蛮荒中赖以生存的秘密武器。
至于桂枝,其实是一种叫肉桂的大树的新鲜嫩枝,得剥去外皮……我记得它的气味辛香温暖,折断时会有种特殊的脆响……还有炙甘草,秋天时我己经偷偷晒好藏起来了。
本身就是为了度过这个冬天。
真折磨啊,活着也累,死了也累。
我仔细辨认着,在黄昏时分暗沉的光线下,终于在一处背风的石坳里找到了那几丛不起眼的麻黄,又在不远处的林子边缘,辨认出一棵肉桂树的嫩枝。
一样样攥在手里,带着泥土和草木特有的气息。
就是这些了。
泽那边,应该也能找到些杏仁吧?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暮色西合,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