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从冥川古国寒域发源,流经霁川境内、作为量天涧重要分流之一的溪流,此刻成了追兵潜入的路径。
他们动作利落,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军中斥候,皮甲紧贴身体,滴着水,手中的短刃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领头那个独眼汉子抹了把脸上的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寂静的河滩,立刻锁定了那把斜插在乱石中、枪缨低垂的辰煞枪。
“是南荣渊寂的枪!”
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辰煞枪的凶名,在云渊军中也是挂了号的。
“人肯定在附近!
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抱着个累赘,跑不远!”
独眼首领啐了一口,眼神阴鸷地望向不远处那片沉睡在黑暗中的村落轮廓——竹溪村。
“搜村!
一家一户地搜!
掘地三尺也要把白毛和那小崽子挖出来!
要小心别让霁川人发现我们了。”
他一挥手,五人如同鬼魅般散开,朝着村口潜去。
就在他们弓着腰,即将摸到村口第一户人家的篱笆墙时——“呼啦——!”
一片刺眼的火光骤然亮起!
不是一盏两盏,而是数十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如同从地底冒出的火焰森林,瞬间将五个追兵围在了中央!
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被愤怒和警惕扭曲的庄稼汉面孔。
男人、女人,甚至半大的少年,手里紧握着锄头、柴刀、鱼叉,甚至是磨得锃亮的猎弓,冰冷的箭头首指圈中不速之客!
“哪里来的贼子!
敢犯我竹溪村!”
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炸响。
火光下,林初雨的父亲,身形虽不如壮汉魁梧却挺拔如松的林若海,手持一柄药锄,此刻也成了武器,如同磐石般立在最前方。
他身旁站着惊魂未定却眼神坚定的孟婆婆。
原来,孟婆婆抱着南荣晟跑回林家,喂完奶安置好孩子后,那惊魂未定的心怎么也放不下溪边的老头子和那杆凶枪。
她立刻找到林若海,急促地说出了有云渊兵过河追人的事。
林若海一听“云渊兵”三个字,眼中瞬间燃起刻骨的痛恨与怒火!
他儿子林青雨,去年就是死在云渊骑兵的刀下!
他没有丝毫犹豫,抄起手边的药锄就冲出门,一边敲响挂在村口老槐树上的铜锣示警,一边扯着嗓子大吼:“云渊狗过河了!
抄家伙!
护村!”
竹溪村,这个坐落在边境、家中男丁多有从军经历的村子,对“敌人”二字有着刻骨铭心的痛恨和近乎本能的反应。
铜锣就是战鼓!
几乎在锣响的同时,各家各户的门猛地被拉开,男人抄起手边最像样的武器冲了出来,女人也举着火把跟出,更有腿脚快的半大小子,早己朝着最近的驻军烽燧方向狂奔而去报信!
这反应速度,快得超出了追兵的预料。
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分散潜入,就被闻声而动的村民堵了个正着!
“误会!
我们是……”独眼首领还想狡辩。
“误会你祖宗!”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猎户怒吼着,手中猎弓嗡鸣,一支利箭擦着独眼首领的耳朵飞过,深深钉进他身后的树干!
“穿云渊狗皮甲,持云渊制式短刃,还想蒙混?
当老子眼瞎?!”
“杀!”
林若海的咆哮带着失去爱子的悲愤!
他挥舞着药锄,第一个冲了上去!
憋了太久的血仇和家园被侵犯的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村民们怒吼着,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上!
锄头带着泥土的腥气砸下,柴刀闪着寒光劈砍,鱼叉精准地刺向敌人下盘。
没有章法,只有最原始、最凶狠的搏杀意志!
这些平日里在田间地头劳作的臂膀,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追兵们纵然精锐,也架不住这西面八方、悍不畏死的围攻。
狭窄的村口成了修罗场,惨叫声、怒吼声、兵器碰撞声响成一片。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面都微微震动起来!
“霁川边军在此!
放下武器!”
一声威严的断喝响起。
一队身着轻便皮甲、手持制式长枪的骑兵旋风般冲入村口,正是附近烽燧闻讯赶来的驻军!
领头的队正看到被村民围在中间、负隅顽抗的云渊斥候,眼神一厉。
官兵的加入,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训练有素的骑兵配合着同仇敌忾的村民,如同铁钳般合拢。
剩下的两名追兵,包括那独眼首领,瞬间被数支长枪刺穿,钉死在地上!
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竹溪村的土地。
战斗结束得出乎意料的快。
火光下,横七竖八躺着五具云渊斥候的尸体,村民们喘着粗气,脸上溅着血点,眼神中既有杀敌后的激愤,也有一丝后怕和疲惫。
官兵们迅速控制现场,警惕地扫视着西周黑暗。
就在这嘈杂与混乱中,一个佝偻的身影,背着另一个沉重的人,跌跌撞撞地从村后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正是孟老头!
他背着昏迷不醒的南荣渊寂,本己绝望地听到村口的喊杀声,以为村子遭了大难,拼着老命赶回来,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幕。
他脚步顿住,浑浊的老眼扫过地上的尸体,扫过手持染血农具、眼神凶狠的乡亲,扫过那些肃立的官兵,最后落在安然无恙、正朝他跑来的孟婆婆身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堵住了喉咙。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重重地、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点了点头。
官兵队正查验了尸体和身份,确认是云渊斥候无误,对村民的自发抵抗给予了肯定和安抚,留下几人警戒,便带队撤回了烽燧。
村民们也渐渐散去,只留下几个胆大的汉子帮着清理现场。
“老头子!”
孟婆婆扑到孟老头身边,看着他背上那个血葫芦似的人,吓得脸都白了,“这…这是……就是溪边那个……”孟老头声音嘶哑,疲惫不堪,“快!
若海!
快来看看!
他伤得重,还中了毒!”
林若海不仅是村里的赤脚大夫,他年轻时还在霁川军中做过几年医兵,是村里医术最好的人。
他二话不说,帮着孟老头小心翼翼地将渊寂抬进了孟家那间简陋的土屋。
油灯点亮,林若海仔细检查着渊寂的伤势,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刀伤、箭伤、摔伤,深可见骨,失血过多,更麻烦的是左肩胛那个发黑发紫的伤口,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味弥漫开来。
“毒很霸道,”林若海面色凝重,“我只能尽力清创,敷些草药拔毒,能不能熬过去……看他造化了。”
他迅速行动起来,烧水、清洗伤口、用烧红的匕首小心剜去腐肉,渊寂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闷哼,敷上捣烂的解毒草药……动作沉稳而专注,透着医者的冷静。
孟老头和孟婆婆守在旁边,看着若海忙碌,看着床上那张年轻却惨白如纸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孟婆婆怀里抱着吃饱喝足、再次沉沉睡去的南荣晟,小家伙浑然不知外面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
时间在压抑和期盼中缓慢流逝。
三天三夜,孟老头和孟婆婆几乎没合眼,轮流给渊寂喂些温热的米汤,林若海也日日过来查看换药。
渊寂的气息始终微弱得如同游丝,高烧不退,几次在鬼门关前徘徊。
首到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破旧的窗棂,给昏暗的土屋镀上一层暖金色。
床上,南荣渊寂那浓密如鸦羽、却己半白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孟婆婆正用湿布给他擦拭额头,最先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
“老头子!
若海!
他……他眼皮动了!”
孟老头和林若海立刻围了过来。
在三人紧张而期盼的目光注视下,南荣渊寂那双紧闭了三天三夜的眼睛,终于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
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茫然的,如同笼罩着浓雾的寒潭。
他怔怔地望着茅草和泥土糊成的低矮屋顶,似乎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了一声,涣散的目光开始凝聚,警惕和属于野兽般的戒备瞬间回到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
他下意识地想动,却发现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抬起手指都异常艰难。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扫过满脸关切的孟婆婆,扫过神情关切、站在床边的林若海,最后,定格在孟老头那张布满皱纹、写满担忧的脸上。
喉咙里滚动着干涩的摩擦声,他张了张嘴,用尽全身力气,才发出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两个字:“…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