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倒扣的桶,没头没脑地倾泻下来,把整个世界浇成一片混沌的、晃动的灰。
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像一个个浑浊的、濒死的眼。张云烟紧紧攥着方向盘,
指尖冰凉,几乎没了知觉。雨刮器疯了似的左右摇摆,刚刮开一道清晰的扇形视野,
下一秒又被密集的雨点糊得严严实实。她几乎是把脸贴在了冰冷的挡风玻璃上,
才能勉强辨认出前方那辆停在幽暗巷口的黑色宾利——高小刚的新宠,车牌号她倒背如流。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又沉又重,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一种尖锐的、不祥的预感。她熄了火,
没撑伞,推开车门冲进瓢泼大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间穿透薄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
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高跟鞋踩在积水里,溅起冰冷的水花,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又像踩在自己即将碎裂的心上。她一步步靠近那辆宾利,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车顶上,
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着令人窒息的节奏。车窗紧闭,贴着深色的膜,隔绝了外面的风雨,
也隔绝了窥探的可能。但车内的顶灯是开着的,昏黄暧昧的光线,
勾勒出里面两个紧紧纠缠的影子。张云烟停住了脚步,隔着被雨水冲刷得扭曲变形的玻璃,
像在看一幕荒诞的、无声的皮影戏。她看到高小刚那张熟悉的侧脸,
此刻写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沉醉与急切。他正忘情地吻着怀里的女人,
一只手急切地在她背上摸索。而那个女人,一头精心打理的栗色卷发,仰着头迎合,
纤细的手臂蛇一样缠在高小刚的脖子上。时间仿佛凝固了。
冰冷的雨水顺着张云烟的头发、脸颊、脖子往下淌,寒气钻心蚀骨,
可胸腔里却有一把火在烧,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她甚至看清了那女人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钻石不大,却折射着车内昏黄的灯光,异常刺眼。
那款式,分明是她和高小刚逛商场时,她多看了两眼,
高小刚却嗤之以鼻说“小家子气”的那一款。她像个被钉在原地的幽灵,浑身湿透,
狼狈不堪地站在他们的“堡垒”之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世界在眼前崩塌、粉碎。
雨水混着某种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滑落,瞬间又被冰冷的雨冲刷得无影无踪。
她死死盯着车窗内那对忘我的影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
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巨大的、灭顶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像这漫天的大雨,
彻底将她淹没。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
车窗内的高小刚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要调整姿势,视线不经意地扫向车外。
隔着水痕淋漓的玻璃和密集的雨幕,他的目光,
似乎、可能、大概……撞上了车外那双死死盯着他的、空洞又燃烧的眼睛。
纠缠的动作瞬间停滞了。张云烟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转身,
像逃离一场瘟疫般冲回自己的车里。湿透的身体砸进驾驶座,溅起一片水花。
她哆嗦着手拧动钥匙,发动机发出一声嘶哑的轰鸣,车子猛地向前一蹿,轮胎碾过积水,
发出巨大的哗啦声,溅起浑浊的水帘,彻底隔绝了后视镜里那辆黑色的、罪恶的宾利。
***市中级法院民事审判庭。空气干燥得能拧出粉末,
浮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几道惨白光线里无声地翻滚。肃穆的国徽高悬,压得人喘不过气。
法官平板无波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念着那些冰冷的法条和财产清单,
像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讣告。张云烟坐在原告席上,背脊挺得笔直,
像一尊被风霜侵蚀却不肯倒下的石雕。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薄呢西装,
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这是她能翻出来的、最体面也最“职业”的行头了。脸上脂粉未施,
眼下是两抹浓重的青黑,嘴唇干燥得起了皮。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放在膝盖上的手,
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试图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来对抗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和灭顶的疲惫。高小刚坐在被告席,
一身挺括的藏蓝色高定西装,衬得他意气风发,与整个法庭的肃杀格格不入。他微微侧着头,
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刺眼的讥诮。他的律师,一个油头粉面、语速飞快的男人,
正唾沫横飞地陈述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法官大人,
我的当事人高小刚先生白手起家,创业维艰!而原告张云烟女士,”律师刻意拖长了调子,
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张云烟苍白憔悴的脸,“自婚后便长期脱离社会,安于享乐,
对家庭毫无贡献!所谓‘家庭主妇’,实则坐享其成!其生活技能、社会生存能力几乎为零!
我方认为,在财产分割上,
理应充分考虑我当事人多年来巨大的经济付出……”“坐享其成”四个字像淬了火的烙铁,
狠狠烫在张云烟的心上。她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愤怒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
她想起了多少个深夜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大房子等他应酬归来,
想起他创业初期焦头烂额时她默默变卖了自己仅有的几件值钱首饰替他周转,
想起自己为了照顾他挑剔的胃和所谓的“体面”,
日复一日在油烟里消磨掉的设计灵感和画笔……这一切,在他和他的律师嘴里,
就成了轻飘飘、一文不值的“坐享其成”?法官转向她,公式化地问:“原告,
对于被告代理人的陈述,你是否有补充意见?关于你离婚后的生活来源和独立生存能力,
是否有相关证明或说明?”所有人的目光,法官的、书记员的、对方律师的,
还有高小刚那毫不掩饰的、带着***裸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眼神,如同无数根芒刺,
聚焦在她身上。张云烟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心,
在经历了暴雨夜的冰封和这些日子蚀骨的煎熬后,反而沉淀出一种近乎死寂的冷静。
那是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后,反而生出的孤勇。她没有看任何人,
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拉开了自己脚边那个用了多年、边角磨损得厉害的旧帆布包。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边缘已经磨得起毛的旧速写本。本子的封面是深沉的墨绿色,
上面沾染着几块深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污渍——那是很多年前,
高小刚创业失败在家发脾气时打翻的咖啡留下的。她翻开本子,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纸张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有些发黄发脆,
发出细微的、令人心碎的沙沙声。然后,
她将速写本里夹着的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的厚卡纸图纸,在面前那张冰冷的金属桌面上,
小心翼翼地、完全地展开。那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宏伟蓝图。线条清晰而有力,
带着一种未经世故雕琢却极具生命力的流畅感。
图纸上描绘的是一座废弃工业厂房的改造构想:斑驳的红砖墙被最大限度地保留,
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钢铁桁架结构如同巨兽的骨骼,
被巧妙地融入新的空间;巨大的玻璃幕墙切割着旧有的沉重,引入天光;内部空间错落有致,
旧时的管道被改造成独特的照明系统,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图纸右下角,
一行清秀却略显稚嫩的签名和日期:**张云烟,2008年夏。** 那日期旁边,
还有一小块模糊的咖啡渍晕开的痕迹,像一个沉默的伤疤。整个法庭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书记员敲击键盘的噼啪声都消失了。高小刚脸上的讥笑猛地僵住,
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张铺开的图纸,瞳孔骤然收缩,
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惊愕、困惑、难以置信,
还有一丝被时间尘埃掩埋、此刻却猝不及防被翻搅起来的、极其遥远的记忆碎片带来的刺痛。
这图纸……这风格……这签名……怎么会?!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张云烟的脸,
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答案。这张图纸,这张他当年随手翻过,
嗤笑着评价为“不切实际的幻想”、“卖不了钱的花架子”的图纸,
此刻像一面冰冷的照妖镜,
映照出他此刻所有的狼狈和……内心深处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
张云烟的目光终于抬起,平静地迎上高小刚那双写满震惊和尚未散尽的鄙夷的眼睛。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清晰地穿透了法庭的寂静,
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冷的重量:“凭这个,够吗?”***法院冰冷的判决书下来了,
财产分割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清晰地切割着过去十年的一切。属于张云烟的那部分,
不多不少,恰好够买下城西那片被时代遗忘的角落——废弃多年的红星机械厂。
高高的围墙坍塌了多处,露出里面荒草丛生的破败景象。巨大的厂房像沉默的钢铁巨兽遗骸,
红砖墙皮剥落,露出内里灰黑的砖体,巨大的钢梁在岁月和风雨的侵蚀下,
布满了层层叠叠、触目惊心的锈迹,像一道道凝固的、暗红色的陈旧血痂。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陈年机油和尘土混合的、呛人的味道。张云烟站在厂区中央的空地上,
脚下踩着松软的、混杂着瓦砾和杂草的泥土。深秋的风卷着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
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仰着头,目光一寸寸地扫过那些巨大的、锈蚀的钢铁结构,
扫过斑驳脱落的砖墙,扫过破碎的玻璃窗黑洞洞的缺口。没有恐惧,没有畏缩,
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和一种深埋心底、此刻终于破土而出的悸动。图纸上的线条,
正一点点与眼前这片真实的废墟重合、碰撞。“张工,这…这工程量太大了!
光是除锈、加固这些老钢梁,成本就……”戴着黄色安全帽的施工队老李,
一个皮肤黝黑、满脸风霜的中年汉子,愁眉苦脸地拿着预算表,
看着眼前这片庞大的废墟直嘬牙花子。他身后的工人们也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怀疑。
张云烟收回目光,看向老李,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李工,预算表我看过了。
除锈是必须的,但目的不是让它焕然一新,而是清除掉那些已经彻底疏松、危及结构的锈层。
要保留它现在的肌理,这种历经风雨的质感,才是它的灵魂。”她抬手,
指向头顶一根粗壮、锈迹斑斑的H型钢梁,“你看那锈蚀的纹路,像不像一幅天然的抽象画?
这是时间赋予它的勋章,不是污点。”老李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那狰狞的锈迹在他眼里只是麻烦和成本,但看着张云烟眼中闪烁的奇异光芒,他张了张嘴,
最终把质疑的话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行吧,您是甲方,您说了算!不过张工,
这活儿可不好干,得精细着来,慢工出细活,工期肯定得延长。”“时间我有。
”张云烟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她弯腰捡起脚边一块带着暗红锈迹的、冰凉的铁皮碎片,
粗糙的触感磨砺着指腹,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我们要做的,不是推倒重建,而是唤醒。
让这片沉睡的钢铁森林,重新呼吸。”工程在磕磕绊绊中艰难推进。
张云烟几乎住在了工地上。她换掉了那身不合时宜的薄呢西装,
常年穿着耐磨的工装裤和沾满灰尘、油漆点的旧夹克。白天,她顶着安全帽,
拿着图纸和卷尺,在脚手架间爬上爬下,和工人们争论着每一个细节的实施方案,
声音常常因为吸入灰尘而沙哑。她的手指不再纤细,布满了细小的划痕和薄茧。夜晚,
她就蜷缩在临时搭建的、四处透风的简陋板房里,在昏黄的灯光下,
对着铺满桌面的图纸和结构计算书反复演算、修改,困极了就趴在图纸上眯一会儿。
板房的墙壁上,那张泛黄的、带着咖啡渍的原始设计图被小心翼翼地钉在那里,
旁边贴满了新的构思和标注。支撑她的,
是每次看到那些巨大的旧钢梁被小心翼翼地清理掉浮锈、露出底下坚实而沧桑的原始肌理时,
心中涌起的那股难以言喻的激动。看着斑驳的红砖墙被精心修复、加固,
看着巨大的落地玻璃框架在旧厂房的骨骼间竖立起来,将天光引入……图纸上的构想,
正一点一滴、艰难却无比坚定地在这片废墟之上生长出来。这天下午,
阳光难得地穿透了城市上空常年的灰霾,斜斜地照射进空旷的厂房主体结构内。
几根主要的巨型钢梁已经完成了初步的除锈加固,
露出了深沉厚重的金属原色和独特的锈蚀纹理,在阳光的切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