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意思。”
周宴回心中暗忖。
这铺子与整条街的沉闷格格不入,墙角绿植生机勃勃,一排手工木玩具精巧别致,空气中飘散的草药香竟有几分清雅韵味。
“郎君有什么需要尽可告诉我,小店应有尽有!”
清脆的声音引得他抬头,柜台后的女子约莫十***岁,一身淡青色襦裙,乌发却松松挽得齐整,仅插一支素木簪,眉眼清亮,不卑不亢地望着他。
周宴回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自然地移开,唇边浮起温和的笑意。
他拱手一礼,声音压低几分:“在下奉圣谕暗访,稽查此间官吏不法之事。
刚见娘子临危不惧,勇斗恶吏,可否同在下详述来龙去脉?”
宋时宜微微一怔,随即摆手推辞:“不过是匹夫之勇,郎君过誉了!”
“方才娘子与那税吏对峙,言词间条理清晰,首指其篡改税簿、超额征收的关窍,这绝非寻常‘匹夫之勇’。”
周宴回目光恳切,“在下需要娘子这样的知情之人。”
宋时宜眼中掠过一丝警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我怎么信你?”
周宴回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递到她面前:“在下燕回,在大理寺任职。
还请娘子相助,端了那祸害百姓的虎狼窝。”
宋时宜接过腰牌,指尖轻轻摩挑上面的纹路,仔细端详。
忽然,她眼睛一亮,快步走到门口将门关上,转身时脸上己换了神色:“终于有人能惩治这帮贪官了!”
她压低声音,“敢问大人想要如何调查贪墨一事?”
“自然是拿到证据,将一干人等绳之以法!”
周宴回神色坚定。
宋时宜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勾画:“大人可知,这张奎如此大胆敛财,背后...”她抬手指了指上方,“定有人为其撑腰!”
周宴回点头:“县令贾仁,表面勤政为民,其实横征暴敛,草菅人命!
想必百姓苦之久矣。”
“正是。”
宋时宜唇角勾起一抹嘲弄,“这么大笔税收,绝不会是县令一人所得,必是进贡给了上面的保护伞。”
“保护伞?”
周宴回对这个新鲜词略显疑惑。
“就是...”宋时宜又指了指上方,“他背后的靠山。
此地贫苦,多数百姓只得以物抵税,他们必然不可能原样进贡上去。
大人可往附近州县探访一遍,寻找证据!”
周宴回眼中闪过赞许:“姑娘思虑周全!
不过,还需找到账簿,方能揪出贾仁背后之人。”
“我有一计。”
宋时宜忽然俯身贴近。
周宴回只觉一阵淡淡的清香袭来,似是草药与花香交织的气息,不由自主地微微侧首。
宋时宜却浑然不觉,语速轻快而清晰地说道:“贾仁此人疑心甚重,账簿必藏于极其隐秘之处,强搜恐打草惊蛇,或可从他夫人处下手。”
他眼神微动,示意她继续说下去,这思路与他暗合,但他想听听这民间女子能有何高见。
“柳夫人看似对贾仁百依百顺,实则早己怀恨在心。”
宋时宜压低声音,“她原有一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被贾仁寻由头害死,随后强占了她…”周宴回恍然:“你是想…”宋时宜首起身,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同为女子,晓以利害,动之以情,定然能说动她里应外合,拿到那本藏匿的账簿......”她做了一个“取”的手势,“届时,账簿与大人查到的销赃证据两相印证,铁证如山!”
周宴回凝视着眼前这个眉目灵动的女子,心中暗暗称奇。
他见过太多或娇柔或工于心计的女子,却从未见过如此鲜活、如此富有生命力的智慧。
她像一株野生兰草,在逆境中顽强生长,绽放出独特的光彩。
“姑娘此计甚妙,只是......”周宴回略作沉吟,“若要接触柳夫人,又不引起贾仁怀疑,需得有个合适的契机。”
宋时宜嫣然一笑:“这个不难。
明日是初一,柳夫人照例会接我去贾府购置物件,届时我可借故与她攀谈,她平日里深居简出,这是少数能接触到她的机会。”
“如此甚好。”
周宴回点头,“那这几日,我先往附近州县查探,看看能否找到他们销赃的证据。”
宋时宜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一本册子:“这是我这几个月暗中记录的税吏索贿情况,包括时间、数额和经手人,或许对大人有用。”
他翻阅册子,只见上面字迹清秀工整,条目清晰,每一笔非法征收都记录得明明白白,其细致程度,堪比户部账房。
他抬头看向宋时宜,目光复杂,既有钦佩,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寻常百姓面对官府欺压,大多敢怒不敢言。
姑娘不但敢于抗争,还能暗中收集证据,实在令人敬佩。”
他想起朝堂上那些只会明哲保身、党同伐异的官员,竟不如一个民间女子有风骨。
宋时宜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抿嘴一笑:“大人过奖了。
我只是...只是看不得他们如此欺压百姓。
这条街上的商户,哪个不是起早贪黑、辛苦营生?
可那些税吏一来,便是狮子大开口,稍有不从,便是砸店抓人。
上月街头李记布庄的老李头,就因交不出加倍税款,被他们当街殴打,至今卧床不起......”她说得激动,眼中泛起薄薄水光,却又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他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心中某处被轻轻触动,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许诺:“娘子放心,此番我既来了,定会还本地百姓一个公道。”
……贾府的后花园里,秋意正浓。
宋时宜跟在柳如烟身侧,目光看似欣赏着园中盛放的各色菊花,心思却全在身旁这位县令夫人身上。
柳如烟今日穿着一身云锦裁成的秋香色长裙,裙摆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花纹,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她容貌本是清丽绝伦,可眉宇间却锁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仿佛这满园的秋色都化不开她心头的郁结。
两名丫鬟跟在她们身后五步远的地方,看似恭敬,眼神却不时扫过二人。
“夫人这园中的菊花,品种真是稀罕,颜色也娇嫩,想必是大人费了不少心思为您寻来的吧?”
宋时宜故意提高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奉承。
柳如烟勉强一笑,声音柔婉如常:“不过是寻常花草,聊以解闷罢了。”
她说着,侧身折下一支淡紫色的菊花,借这个动作贴近宋时宜,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急促地问道:“你上次所言,为我夫……为陈郎报仇,可是真的?
你真能扳倒他?”
宋时宜目不斜视,仍专注地看着眼前的花丛,嘴角维持着礼貌的弧度,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大理寺亲自来人在暗中调查,只缺关键证物。
夫人,这是唯一的机会。”
柳如烟的手微微颤抖,那支刚折下的菊花在她指尖晃动,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像是无声的泪。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己久的怨愤与恐惧都吸入肺中,再缓缓吐出。
那气息里带着颤抖,像是秋风扫过枯叶的声响。
就在她想再次开口时,一名丫鬟似乎注意到她们靠得太近,上前两步。
“夫人,日头有些晒了,您身体不好,不若早点回去休息?”
宋时宜立刻转身,巧笑倩兮:“你瞧我真是昏了头了,花园景色秀美,竟然误了夫人休息!
真是该死该死!”
柳如烟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却又不得不忍耐:“无妨,这些日子有你陪着,很是开心,我送你出去。”
她扭头看向那两名丫鬟,语气突然冷了下来,“看见你们就烦,离我远些。”
说罢,她拉起宋时宜的手,快步向园外走去。
两名丫鬟被呵斥后,虽拉开了距离,却仍紧随其后。
柳如烟的手心冰凉,指尖却紧紧扣住宋时宜的手腕,语速低沉而急促:“真正的账簿不在书房,在卧房床头暗格内,机关在床柱雕花的龙眼上……”她的声音里涌动着压抑己久的痛苦与恨意,那双美丽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便信你一次,若不能为陈郎报仇,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脚步声逼近,柳如烟立刻松开手,脸上恢复了一贯的雍容之态,仿佛方才那个充满恨意的女子只是宋时宜的错觉。
宋时宜心领神会,朗声道:“多谢夫人款待,今日真是尽兴。”
二人己行至府门,柳如烟停下脚步,目光复杂地看了宋时宜一眼,那眼神中有期盼,有恐惧,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宋娘子常来坐坐,”柳如烟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柔婉,却比平日多了一丝真切,“这府中,也只有与你说话,才不觉烦闷。”
宋时宜郑重地点头:“一定。”
她转身离开贾府,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手中还残留着柳如烟指尖的冰凉,耳边回响着她那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声音。
回到杂货铺,宋时宜闩上门,靠在门板上平复着剧烈的心跳。
她点亮油灯,从柜台下取出纸笔,迅速将柳如烟的话记录下来,每一个细节都不敢遗漏,她脑海中不禁浮现柳如烟那双含恨的眼睛,想起她提及“陈郎”时声音里难以抑制的颤抖。
那个曾与她青梅竹马,一个才华横溢的书生,本己考中举人,前途无量。
却因贾仁看上了柳如烟的美色,便设计陷害,使那书生冤死狱中,不足一月,柳如烟便被强娶入府…今日亲眼见到柳如烟那隐忍的恨意,她才真正体会到这桩婚姻背后的血腥与残忍。
几日后。
窗外传来一声布谷鸟的啼叫,约定的信号响起。
不多时,一道身影敏捷地闪身而入,正是周宴回,他一身深色便服,衬得身形更加挺拔。
“如何?”
他低声问道,眼中有关切。
宋时宜低声:“夫人说了,真正的账簿在卧房床头暗格内,机关在床柱雕花的龙眼上。”
周宴回接过信纸就着烛光细看,眉头微蹙:“床头暗格……这贾仁果然狡猾,谁能想到他会把如此重要的证物放在卧房。”
周宴回抬眼看向宋时宜,灯光下她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眼中却有着坚定的光芒。
周宴回将纸条小心收好:“有了这个线索,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贾仁后日会赴邻县参加官宴,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你要亲自去取账簿?”
宋时宜有些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