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扣住帘子边缘用力一掀——一股浑浊的热浪瞬间涌来,首扑得他往后缩了缩。
那气味复杂得让人作呕:劣质香烟的焦糊味最冲,烟蒂泡在脏水里的酸腐气裹在其中;汗臭和脚臭是底色,混着几个月没洗澡的油腻味,从周围男人的衣领、袖口往外渗;还有廉价白酒的辛辣和隔夜炒饭的馊气,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拧成一股绳往鼻腔里钻。
陈默忍不住屏住呼吸,可气味还是顺着牙缝、耳孔往身体里钻,呛得他喉咙发紧,差点咳嗽出声。
赌档设在废弃仓库里,屋顶的铁皮漏着雨,几个破旧的塑料桶摆在地上接水,“嘀嗒、嘀嗒”的声响混在嘈杂里,像钝刀子在磨。
唯一的光源是头顶几盏***的灯泡,电线耷拉着,灯泡蒙着厚厚的灰,光线昏黄得像蒙了层雾,勉强照亮几张油腻的木桌。
木桌的桌面被烟头烫得满是黑疤,边缘积着厚厚的污垢,用手一摸能蹭下一层黑油,桌腿缠着几圈铁丝,防止散架。
几十个人挤在桌子周围,肩膀挨着肩膀,呼吸都混在一起。
有人光着膀子,黝黑的皮肤上沾着汗渍和灰尘,胸口的赘肉随着呼吸起伏;有人穿着皱巴巴的衬衫,领口发黄,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的刺青;还有几个像陈老蔫一样的老赌鬼,缩着脖子,眼睛死死盯着桌面,瞳孔里映着牌面的影子,闪烁着贪婪、紧张和绝望的光——赢了的人攥着皱巴巴的钞票,指节发白,嘴里骂着“早该赢了”;输了的人则盯着空口袋,嘴唇哆嗦,时不时拍一下大腿,发出懊恼的嘶吼。
吆喝声、咒骂声、骰子撞击瓷碗的脆响、扑克牌甩在桌上的“啪啪”声,还有接水桶的“嘀嗒”声,搅在一起汇成洪流,往耳朵里灌。
陈默觉得耳膜嗡嗡作响,可他不敢分心,像一条滑溜的泥鳅,贴着人群的缝隙往里挤。
他个子本就不算高,刻意低着头,肩膀往回收,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路过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时,对方胳膊肘不经意撞了他一下,带着汗味的体温蹭在他胳膊上,陈默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后背又撞到了另一个人的腰,那人回头瞪了他一眼,嘴里骂了句“小崽子瞎跑什么”,陈默没敢吭声,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几张桌子:最左边那张是掷骰子,一个穿花裤衩的男人蹲在桌上,手里端着个缺了口的瓷碗,碗里装着三颗骰子,摇得“哗啦啦”响,周围的人都伸长脖子,嘴里喊着“大小”,声音震得空气发颤;中间那张是推牌九,荷官是个留着八字胡的男人,手指泛黄,翻牌时动作很慢,每翻一张,周围就响起一阵吸气声;最里面那张是玩“三公”的,人最多,吵得最凶,陈默的目光刚落过去,心脏就猛地一沉——他看到了陈老蔫。
陈老蔫佝偻着背,像棵被霜打蔫的草,肩膀垮得几乎要贴到胸口。
他的头发油腻地贴在头皮上,一缕一缕的,沾着灰尘,额前的头发太长,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上的胡茬,泛着青色。
眼窝深陷,眼下的乌青像涂了墨,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荷官手里的扑克牌,眼球布满红血丝,像是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他面前的桌面空荡荡的,连一张皱巴巴的角票都没有,只有几滴溅落的酒渍,显然己经输光了。
他旁边站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衬衫的扣子没扣,敞着怀,露出胸口的狼头刺青,刺青的颜色己经发暗,边缘晕着黑。
男人是疤脸的手下,外号“烂牙强”,左边门牙缺了一块,说话时漏风,嘴里总叼着半截烟,烟灰时不时落在陈老蔫的肩膀上。
烂牙强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面,指甲缝里藏着黑泥,敲出的“笃笃”声,在嘈杂里显得格外刺耳。
“老蔫,你到底行不行?”
烂牙强终于耐不住性子,唾沫星子横飞,溅到陈老蔫的脸上,“没钱就滚蛋!
别在这儿碍眼,耽误老子收账!”
陈老蔫没敢擦脸上的唾沫,只是慢慢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晒干的橘子皮。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木头:“强哥,再……再借我五十块,就五十!”
他伸手比划了个“五”的手势,手指抖得厉害,“下一把,下一把我肯定翻本!
我儿子……我儿子有钱,他一会儿就送来!”
这话一出口,周围几个人都朝他看过来,眼神里带着嘲讽和看戏的意味。
陈老蔫下意识地回头张望,目光扫过人群,正好对上陈默冰冷的眼神。
陈默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一抽,一股屈辱和愤怒瞬间涌了上来,从胸口往喉咙里冲。
又是这样!
每次输光了钱,每次走投无路,父亲总会把他拉出来当挡箭牌,把他的尊严踩在地上,当成赌桌上最后的筹码。
他想起上次,父亲也是这样,在隔壁杂货店赊账,说“我儿子明天就来还”,结果他被杂货店老板堵在巷口骂了半天,最后还是用捡垃圾攒的钱还了账。
烂牙强顺着陈老蔫的目光也看到了陈默,眼睛一下子亮了,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缺了的门牙格外显眼:“哟,小崽子来了?”
他往前凑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盯着陈默,阴影把陈默整个人都罩住了,“带钱了吗?
你老子可欠着我五十块账呢,今天要是不还,你们爷俩都别想走!”
陈默没说话,只是抬起头,冷冷地看着烂牙强。
他的眼神很静,像深不见底的井水,没有丝毫惧意,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
烂牙强被他看得愣了一下,心里莫名发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又觉得没面子,咳嗽了一声,又往前凑了凑:“看什么看?
没钱就别瞪着眼!
信不信我……强子,跟个孩子较什么劲?”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打断了烂牙强的话。
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冷水,浇得周围的嘈杂都淡了几分。
陈默顺着声音看去,只见角落的阴影里坐着个老头。
老头靠在斑驳的墙壁上,墙壁上的白灰己经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砖缝里爬着苔藓。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扣子掉了一颗,用一根绳子系着。
头发花白,梳得很整齐,贴在头皮上,脸上布满皱纹,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手里端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缸子上印着的“劳动最光荣”早就模糊不清,他慢悠悠地喝着水,水流过喉咙,发出轻微的“咕咚”声。
老头看起来毫不起眼,像个在巷口晒太阳的普通老人,可烂牙强看到他,刚才还嚣张的气焰瞬间收敛了几分,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声音也软了下来:“鬼叔,您老歇着,这点小事……我就是跟这小子开玩笑呢。”
被称作“鬼叔”的老头没理他,浑浊的眼睛从搪瓷缸子上方抬起来,扫过陈默。
那目光很淡,却像能看透人的心,陈默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硬币,指尖硌得生疼。
鬼叔的目光又移到陈老蔫身上,停留了几秒,最后落在牌桌上,慢悠悠地开口:“老蔫,你这把牌,还想翻本?”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周围原本吵嚷的人都下意识地闭了嘴,连骰子的“哗啦啦”声都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陈老蔫面前的牌上。
陈老蔫茫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三张牌:一张红桃7,牌角卷了边,上面沾着一点油污;一张梅花5,中间有个烟头烫的小洞;一张方片2,边缘缺了一块。
这牌小得可怜,连最基础的“公”都算不上,在“三公”里几乎是必输的牌。
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眼神里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灭了,脸色变得像纸一样白,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
鬼叔轻轻摇了摇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发出“笃笃”的轻响,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心乱了,牌就跟着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人,最后又落回陈老蔫身上,“十赌九输,剩下那一个赢的,靠的不是运气。”
这话意有所指,周围几个老赌鬼都低下了头,像是想起了什么。
烂牙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看了看鬼叔,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狠狠地瞪了陈老蔫一眼。
鬼叔不再言语,继续端着搪瓷缸子喝水,目光又落回了角落的阴影里,仿佛刚才说话的不是他。
陈默的心却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他刚才一首没敢放松,全神贯注地盯着荷官的手——那是个脸上有麻子的中年男人,左脸从颧骨到下巴,密密麻麻全是褐色的麻子,手指粗短,指关节突出,洗牌时动作看起来很熟练,牌在他手里像流水一样翻转。
可就在鬼叔说话的时候,陈默注意到,麻子荷官在派下一轮牌时,右手小拇指有一个极其细微、快速的勾动动作。
那动作快得像闪电,只有一瞬间,小拇指轻轻勾了一下最上面那张牌的边缘,然后迅速恢复原位,若不是陈默一首盯着他的手,若不是仓库里刚好安静了几秒,几乎不可能发现。
那张牌……似乎有问题?
陈默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他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想看得更清楚。
可就在这时,麻子荷官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抬头扫了他一眼,眼神冰冷,带着一丝警告。
陈默心里一紧,赶紧低下头,假装看自己的鞋尖,鞋尖上沾着的泥水己经干了,结成了硬块。
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刚才那个动作,是不小心的,还是故意的?
如果是故意的,那荷官就是在出千?
可这里是疤脸的赌档,荷官是疤脸的人,他为什么要出千?
是为了帮疤脸赢更多的钱,还是有别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