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强那句话像把钝刀,一点点锯开她五年筑起的铠甲。
"我是正经酒店领班。
"她抹了把脸,指甲陷进掌心,"借我五千,下月还。
"周永强倚着门框笑起来,肚子上的肉跟着颤动。
他扭头朝屋里喊:"媳妇!
我老同学来借钱!
"二楼窗户"砰"地推开,烫着羊毛卷的女人探出头,目光像X光似的把秋燕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哟,这不是程家那个..."女人涂着玫红色指甲油的手捂住嘴,"听说在城里专门勾引有妇之夫?
"秋燕的伞掉在泥水里。
她弯腰去捡,听见周永强走近的脚步声。
真丝衬衫袖口蹭过她湿透的后背,男人身上古龙水混着烟味扑面而来。
"你爹那破酒坊,"他在她耳边压低声音,"地契押给我,钱马上到账。
"秋燕猛地首起身:"那是祖产!
""那就看着老东西咳死?
"周永强从裤兜掏出一叠红钞,在掌心拍得啪啪响,"听说城里人膝盖都是软的..."雨声忽然变大。
秋燕盯着钞票上模糊的领袖头像,想起父亲凹陷的胸膛里拉风箱似的呼吸。
五年前离乡时,她发誓再不为这片土地弯一下腰。
膝盖砸进水洼时,泥浆溅到周永强锃亮的皮鞋上。
羊毛卷女人发出夸张的惊呼。
"求周老板救命。
"秋燕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钞票擦着她脸颊落下。
周永强蹲下来,金表带硌在她下巴:"程大山知道闺女这么贱吗?
"一道闪电劈开夜幕。
秋燕正要抬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周永强表情骤变,像被烫到似的跳起来。
"赵铁山!
***……"阴影笼罩下来。
秋燕看见一双沾满泥浆的军靴,视线往上,迷彩裤腿扎进靴筒,腰间别着把铜酒壶,再往上...是张被晒得黝黑的脸,眉骨有道疤,眼睛在夜色里亮得吓人。
"程叔的药。
"男人从怀里掏出牛皮纸包,声音低沉得像闷雷,"三碗水煎八分。
"秋燕愣在地上。
这人是谁?
为什么知道父亲需要药?
周永强突然笑起来:"差点忘了,咱们赵大善人最爱管闲事。
"他踢了踢地上的钞票,"捡啊,不是要救命吗?
"军靴向前一步,泥水溅在周永强裤腿上。
两个男人对峙的空气中仿佛有电流炸响。
"滚。
"赵铁山只说了一个字。
奇怪的是,周永强真的后退了。
他朝地上啐了口痰:"程家闺女,记住……"金表在雨中划出一道弧线,"青山村现在姓周。
"不锈钢门重重关上。
秋燕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药包在怀里被雨水浸湿了一角。
她想站起来,腿却使不上力。
一只布满老茧的手伸到面前。
赵铁山的手掌纹路很深,虎口有厚厚的茧。
秋燕犹豫了一下,握住那只手,瞬间被巨大的力道提了起来,差点撞进对方怀里。
男人立刻后退半步,弯腰捡起散落的钞票,捋平了塞回她手中:"够三天。
""你是谁?
"秋燕攥着湿漉漉的钞票,"为什么..."赵铁山己经转身走进雨幕,背影像块移动的岩石。
快消失在竹林时,他突然回头:"酒坊西墙要塌。
"首到那个身影完全消失,秋燕才想起呼吸。
掌心的钞票边缘割得皮肤生疼,药香从纸包里渗出来,混着雨水流进她指甲缝里。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黑。
秋燕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突然被什么绊了个趔趄。
低头看,是半截露出地面的石磨,五年前村里共用的磨盘,如今废弃在荒草中。
记忆突然闪回:十六岁夏天,她在这儿帮周永强家磨豆子,少年趁没人注意,把一颗野草莓塞进她嘴里。
果肉在舌尖爆开的甜,和他手指上豆腥味的汗...老宅的灯光在雨中晕开。
秋燕甩甩头,推门看见李婶正在灶前熬粥。
"铁山送药来了?
"李婶搅着锅里的红薯,"那孩子总赶在雨天送药,说湿气重咳得厉害。
"秋燕拧着衣角的水:"他到底...""当兵回来的,住后山老林场。
"李婶压低声音,"听说在部队杀过人..."突然噤声,因为里屋传来咳嗽声。
程大山的情况比秋燕想象的还糟。
老人蜷缩在发霉的被褥里,每次咳嗽都像要把肺叶呕出来。
她按照药包上的说明煎药,发现里面除了寻常的枇杷叶,还有几片她从没见过的褐色草根。
药苦得吓人,但父亲居然一口喝干了。
片刻后,老人的呼吸奇迹般平稳下来。
"铁山给的?
"程大山哑着嗓子问,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深陷的眼睛望向漏雨的屋顶,"当年该让他多拿两坛..."秋燕正想问什么意思,父亲突然抓住她的手:"别碰酒坊!
周家..."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地契在...灶神像后面..."后半夜雨停了。
秋燕蹑手蹑脚来到废弃的酒坊,手电筒光照出墙上斑驳的"农业学大寨"标语。
西墙果然有道裂缝,蜘蛛网似的从地面爬到房梁。
灶神像积了厚厚一层灰。
她小心翼翼搬开,后面露出个生锈的铁盒。
地契上盖着1983年的红章,还有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父亲站在酒缸旁,怀里抱着个婴儿,旁边是...秋燕的手抖了一下。
照片里微笑的年轻女人,分明长着和她一样的杏眼。
"妈?
"她轻轻触碰照片,突然注意到女人身旁站着个穿军装的青年,面容模糊,但腰间的铜酒壶在阳光下反着光。
远处传来脚步声。
秋燕慌忙把东西塞回去,转身撞进一个结实的胸膛。
赵铁山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提着盏马灯。
灯光下,他眉骨的疤痕泛着青。
两人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松木混着酒糟的气息。
"西墙。
"他指指裂缝,从腰间取下酒壶灌了一口,"明天修。
"秋燕这才发现他说话总是很短,像在节省每个字。
她鼓起勇气:"你认识我母亲?
"赵铁山的手顿在半空。
壶嘴滴落的酒液在地上积成一小洼。
"程叔没说?
"他眼睛里的光暗了下去,"明天带工具来。
"秋燕追到院子里:"为什么帮我们?
"夜风吹散云层,月光突然倾泻而下。
赵铁山站在满地银辉里,影子长长地拖到秋燕脚边。
"你长得像她。
"说完这句话,他大步走进夜色,军靴踏碎一地月光。
秋燕摸到窗台上的酒壶,他落下的。
铜壶上刻着模糊的编号:δ-107。
壶底有什么东西晃荡,她拧开盖子,浓烈的药香扑面而来,和父亲喝的药一模一样。
里屋传来父亲的梦呓:"秀兰...别动那坛酒..."秀兰是母亲的名字。
秋燕握紧酒壶,突然意识到青山村的雨夜比她想象的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