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断指祭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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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三年,霜降后的第七日。

贵州都匀府的群山被铅云笼罩,麻山苗寨的吊脚楼在雾气里若隐若现,青石板路上凝结的露水混着鸡血,在晨雾中蒸腾起腥甜气息。

十二岁的阿九蜷缩在岩洞口,指节因用力过度泛着青白。

他盯着母亲用艾草烟熏烤的竹匾,里面密密麻麻爬满黑鳞蛇、赤尾蝎和金背蜈蚣,虫肢摩擦竹篾的沙沙声像极了去年旱季饿死的老妇临终前的***。

“阿九——”母亲的声音从洞外传来,混着山风掠过枫香树的呜咽。

她头戴插满鬼针草的竹冠,靛蓝色百褶裙上绣着扭曲的蛇纹,手里攥着浸过鸡血的麻线,“把手指伸出来。”

阿九往后缩了缩,脊背贴上潮湿的岩壁。

洞顶垂下的钟乳石滴着水,落在他***的脚背上,凉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让他想起三天前看见的场景——隔壁阿姐被族长选中炼蛊,断指时的惨叫整整响了一夜,天亮时竹匾里的毒虫都红得发亮,像刚从人血里捞出来的。

“族长说,这是你生来的命。”

母亲蹲下身,指尖抚过他腕间的朱砂刺青,那是苗寨巫祝在他满月时刻下的蛊纹,“你阿爹当年替全寨挡了***的火铳,现在该你替苗人留住蛊术了。”

洞外突然传来铜铃震动声,老族长柱着刻满咒文的木杖走进来,腰间牛皮袋里传出窸窣响动,像是有活物在啃咬皮革。

他浑浊的眼睛扫过阿九苍白的脸,布满老茧的手掌按在男孩颤抖的肩上:“别怕,断指是养蛊的头道关。

***占了我们的田,夺了我们的山,唯有蛊能让苗人在这世道活下去。”

阿九盯着老族长手中的青铜匕首,刀刃上刻着歪扭的虫形纹路,刀柄缠着人发编成的绳结。

当冰凉的刀锋贴上他的右手小指时,他终于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求饶:“爷爷,阿九不要炼蛊……阿九会种地,会打猎……”“种地?

打猎?”

老族长突然冷笑,匕首在指尖轻轻一划,渗出血珠滴在竹匾里。

所有毒虫同时昂起头,复眼里映着晃动的火光,“上个月***把咱们的盐巴涨到十两银子一斤,前天又烧了咱们的巫祠。

记住,蛊是苗人最后的刀,也是最后的粮。”

麻线勒紧指根的瞬间,阿九感觉有根烧红的铁签子戳进指节。

他想尖叫,却被母亲捂住嘴,血腥味混着艾草的苦味涌进喉咙。

老族长手起刀落,小指应声而断,伤口处喷出的血珠溅在竹匾里,毒虫们立即蜂拥而上,毒牙刺入血肉时发出的“滋滋”声,像极了热油泼在炭上。

“把他按进竹匾。”

老族长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母亲颤抖着抱住阿九的腰,将他往爬满毒虫的竹匾里按。

阿九拼命蹬腿,膝盖撞翻铜油灯,火苗在岩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像无数只张开的爪子在撕扯他的衣裳。

毒虫爬满脊背时,阿九终于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黑鳞蛇的信子舔过他的耳垂,赤尾蝎的毒刺扎进肩胛骨,金背蜈蚣的步足在小腹上划出血痕。

最可怕的是断指处的剧痛,像有活物顺着血管往心脏钻,每呼吸一次,伤口就传来被虫蚁啃噬的钝痛。

“让血浸透每只虫。”

老族长往火塘里添了把松枝,跳动的火光中,他从牛皮袋里掏出只浑身透明的蛹,“这是你阿爹当年没炼成的金蚕蛊种,现在交给你。”

蛹落在竹匾边缘,突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

所有毒虫瞬间僵住,继而疯狂地向阿九的伤口涌去,仿佛被无形的手驱赶。

阿九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断指的骨缝钻了进去,凉津津的,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像把冰锥在骨髓里搅动。

母亲的眼泪滴在他脸上:“忍过去,阿九,忍过去就能见到你阿爹了……他在蛊里看着你呢……”不知过了多久,火塘里的柴薪渐渐熄灭,只剩下暗红的炭块。

阿九的意识开始模糊,却听见老族长在耳边低吟古老的蛊咒:“虫食我肉,蛊住我魂,以血为引,以骨为牢……”当第一缕阳光从岩缝里漏进来时,竹匾里的毒虫己全部蜷缩在阿九身侧,外壳泛着诡异的金红色,像是被人镀了层血光。

老族长伸手触碰那条盘在阿九颈间的黑鳞蛇,蛇身突然如活物般扭曲,张口咬向他的指尖——却在触碰到皮肤前僵成一截枯枝,鳞片下透出细密的裂纹。

“成了。”

老族长的声音里带着颤抖,“活蛊认主,百虫皆伏。

这孩子……是百年难遇的蛊胎。”

阿九费力地睁开眼,看见母亲正用苗疆特有的接骨草敷在他的断指处,血己经止住,却留下个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动了动手指,突然发现竹匾里的金蚕蛹不知何时裂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自己腕间的朱砂刺青在隐隐发烫,纹路竟比先前深了一倍,像条活物般在皮肤上蜿蜒。

“明天开始,你要学吞虫。”

老族长捡起地上的青铜匕首,刀柄上的人发绳结不知何时变得油亮,“先从五毒开始,让它们在你胃里筑巢。

等百虫在你体内共生,你就能听见它们的声音——就像听见自己的心跳。”

阿九望着洞外飘起的山雾,远处传来***商队的马蹄声。

他忽然想起去年春天,阿爹带他去***市集换盐,归途被明军巡逻队拦住,阿爹被火铳打中的瞬间,血珠溅在他脸上的温度。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说的“化外蛮夷”,是要用苗人的血来染红他们的官靴。

“阿九,”母亲替他披上绣着蛊纹的麻布衫,“记住,***怕蛊,就像怕鬼。

等你炼成蛊师,他们就再也不敢烧咱们的寨子了。”

岩洞深处传来水滴坠落的声响,像极了苗人葬礼上的铜钦哀鸣。

阿九低头看着腕间发烫的刺青,突然听见心底有个细小的声音在蠕动,像刚破茧的虫,正用稚嫩的毒牙,轻轻啃噬着他对明天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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