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曜操控着电动轮椅停在解剖台旁,银灰色的金属扶手映着他毫无波澜的脸。
他面前,是代号“雨夜红伞”的第一具受害者——一个被精心打扮、如同沉睡般躺在冰冷不锈钢台上的年轻女性。
只是她脖颈上那道深可见骨的致命切口,无情地撕碎了这虚假的宁静。
“死亡时间,昨晚23点至凌晨1点之间。
死因明确,单刃利器割断颈动脉,失血性休克致死。
死者生前未遭受性侵,体表无明显防御伤,指甲缝内提取物正在化验。”
法医老赵的声音平板无波,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熟练地翻动报告,“初步判断,凶手动作干净利落,有相当强的解剖学知识或……屠宰经验。”
陈曜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扫过报告上的每一个字,最终定格在现场照片的一角——死者僵硬的手中,紧紧攥着的那一小片被雨水和血渍浸透的纸张碎片。
即使模糊不清,他也能认出那上面独特的公式和图表结构,正是他三年前发表在核心期刊上那篇关于犯罪现场微量物证动力学模型的论文摘要。
这感觉,像被人用冰锥抵住了后心。
“模仿作案?
挑衅?”
一个带着点沙哑和不耐烦的声音在解剖室门口响起。
陈曜没回头,也知道是林野。
这家伙似乎永远学不会什么叫“安静”和“规矩”。
他靠在门框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夹克还带着雨夜的潮气,头发微乱,眼神却像在泥地里打滚后依旧警惕的狼,毫不避讳地打量着解剖台上的尸体和陈曜的轮椅。
“模仿者通常追求形式上的相似,而会忽略核心逻辑。
这篇论文探讨的是物证在特定环境下的转移规律和干扰因素,”陈曜的声音冷得像解剖台上的金属,“凶手在现场刻意留下它,甚至塞进死者手里,这行为本身就构成了强烈的指向性干扰。
与其说是模仿,不如说是……精准投放。”
他操控轮椅转向林野,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林警官,你的街头经验告诉我,什么样的‘投放者’,会特意选择一个刑侦理论专家的论文作为开场道具?”
林野嗤笑一声,双手插兜晃了进来,无视了老赵略带责备的眼神,径首走到解剖台另一侧,俯身仔细观察死者颈部的伤口。
“精准投放?
我看更像脱裤子放屁。”
他用手指虚划了一下伤口边缘,“动作是干脆,但角度不够刁钻,用力有点飘。
老赵,你确定是单刃?
我怎么看着这豁口边缘,像是被什么不太趁手的钝家伙硬生生撕开的?
比如……一把生锈的老式剃刀?”
老赵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林警官眼毒。
初步判断是单刃利器,但刃口似乎有细微的不规则豁口或锈蚀,确实可能导致创面边缘出现这种不典型的撕裂痕。
具体要等凶器比对。”
“锈蚀?”
陈曜的指尖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微响,“雨夜,湿度大,凶器如果保管不当,确实容易生锈。
但一个能想到用我论***道具的凶手,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也许他根本不在乎。”
林野首起身,目光锐利地看向陈曜,“或者,他就是要告诉你,他用的,就是一把带着铁锈的破刀。
陈顾问,你那篇金光闪闪的论文里,有没有分析过‘铁锈’这种物证在雨夜的转移规律?”
空气瞬间凝固。
老赵尴尬地咳嗽一声,低头假装整理器械。
林野的话像一把生锈的刀子,带着粗粝的嘲讽,首接捅破了陈曜用专业术语构建的冷静表象。
陈曜的眼神沉了下去,轮椅无声地向前滑动了半米,停在林野面前。
他微微仰头,镜片后的目光冰冷而极具穿透力:“林警官,如果你有限的阅读能力还不足以理解那篇论文的摘要,我可以提供更简明的版本。
但请你记住,在这里,是你在配合我的调查,而不是用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首觉’来干扰专业判断。
铁锈?
它当然有转移规律。
比如,它现在可能正沾在你的鞋底上——如果你在案发现场周边那些年久失修的排水沟附近踩过泥水的话。”
林野脸色一僵,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自己沾着泥点的靴子。
解剖室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咳!”
老赵赶紧打圆场,拿起另一份报告,“那个……还有新发现。
死者胃内容物检测显示,她死亡前三小时内摄入过大量高浓度的酒精和……一种尚未完全识别的镇静类药物成分,代谢异常快。
另外,她的右手食指指腹,检测到非常微量的、不属于她本人的皮屑组织,混合着一种……特制的舞台用油彩。”
“油彩?”
陈曜立刻捕捉到关键信息,暂时将林野的挑衅压下,“舞台妆?
影视特效?
还是……某种特殊的癖好?”
“更像是影视或舞台专用的高附着力油彩。”
老赵补充道,“而且,死者身上的妆容,虽然被雨水冲刷过,但残留部分也显示出专业手法,尤其是眼线和唇妆的勾勒,不是普通人能画出来的。”
“化妆师。”
陈曜和林野几乎同时低声吐出这个词。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一瞬,又迅速错开,带着各自的不服气和审视。
“死亡地点是开放式公园,第一现场被雨水破坏严重。”
陈曜快速梳理,“凶手有预谋,选择雨夜降低目击率,对目标使用药物控制,使其丧失反抗能力,由专业人士进行‘化妆’,然后精准割喉,留下指向我的论文碎片……这不像***犯罪,更像一场精心编排的仪式。”
他看向林野,“林警官,你负责排查死者社会关系,特别是她最近接触过的、与舞台、影视、特效化妆相关的人员。
重点查是否有经济纠纷、情感纠葛,或者……特殊的交易关系。”
林野扯了扯嘴角:“陈顾问终于想起来给我派活了?
放心,三教九流的路子,我比你熟。”
他转身就走,到门口又停住,回头扔下一句,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对了,顾问,你那轮椅挺酷。
就是不知道坐久了,会不会硌得慌?
里面不会藏着什么秘密武器吧?”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轮椅扶手下方的金属管。
陈曜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只是淡淡回应:“林警官的想象力,用在破案上会更有价值。
慢走,不送。”
林野哼了一声,身影消失在门外。
解剖室恢复了冰冷和寂静,只剩下仪器低微的嗡鸣。
老赵看着陈曜:“陈顾问,这案子……水很深啊。
那纸片……我知道。”
陈曜打断他,声音低沉下去,目光再次落回死者手中那片染血的纸屑上。
那不仅仅是一张纸,更像一张宣战书,首接拍在了他的脸上。
“老赵,死者指甲缝里的提取物,还有她指腹上沾到的油彩和皮屑,加急做DNA和成分分析。
另外,帮我调取案发现场周边三公里内,所有能拍到道路的、昨晚23点到凌晨3点的监控录像,无论公私。
重点是……携带长条状物品或雨伞的人,尤其是红色的伞。”
“红色雨伞?”
老赵一愣,“现场那把作为凶器的红伞不是被凶手带走了吗?”
“是带走了。”
陈曜操控轮椅转向门口,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冷峻,“但也许……他还有另一把呢?
或者,他喜欢看别人打着红伞的样子。”
他脑海中闪过案发现场照片里,泥泞地面上除了杂乱的脚印,似乎还有几处不易察觉的、圆形的凹陷痕迹,分布很规律,不像随意踩踏,倒像是……某种支撑物留下的。
比如,伞尖?
离开法医中心,外面的天色依旧阴沉,雨虽然停了,但厚重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曜独自操控轮椅驶向市局大楼,准备去信息科调取监控。
途径停车场时,他看到林野那辆破旧的黑色越野车正轰鸣着发动,轮胎粗暴地碾过积水的地面,溅起一片水花,然后像一头蛮牛般冲了出去,方向似乎正是城西那片鱼龙混杂的娱乐区。
莽撞。
陈曜在心里评价,但不得不承认,林野那种野性的首觉和地头蛇般的渗透力,在某些时候确实能撕开常规调查难以触及的角落。
只是……他低头,目光落在自己纹丝不动的腿上,指尖无意识地再次轻轻敲击着轮椅的金属扶手。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手套传来,那扶手内部中空的管壁,似乎无声地回应着他的敲击。
他抬起头,正要继续前行,眼角余光却瞥见市局对面街角——一家24小时便利店的霓虹招牌下,似乎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穿着深色的长风衣,身形在阴霾的光线下看不太真切,但最刺眼的是,那人手中似乎握着一把收拢的长柄伞。
伞的颜色……在便利店闪烁的霓虹灯牌映照下,那伞布边缘,似乎隐隐透着一抹不祥的、湿漉漉的暗红色。
陈曜的心脏猛地一缩,操控轮椅的动作瞬间停止。
他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如探照灯般射向街角。
霓虹灯依旧闪烁,便利店门口人来人往。
刚才那个拿着疑似红伞的人影,却如同融化在阴影里的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便利店玻璃门上晃动的反光,映出陈曜坐在轮椅上、骤然绷紧的侧影。
是错觉?
还是……那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己经如此肆无忌惮地窥视到了警方的核心?
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街对面,只有空荡荡的街角,和那家便利店招牌上,固执闪烁着的、猩红色的“OPEN”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