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奉先殿内,引路的太监低声交代了几句规矩便退了出去,留下了朱雄英一个人。
他走到蒲团前,依言跪下,拿起摆放好的《太祖宝训》。
他刚刚翻开书页,还没有读出一个字,殿外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朱雄英回头看去,只见马皇后正走进殿中。
“英儿。”
马皇后一进入殿中,便上下打量着朱雄英,
“快起来,让皇奶奶看看,你皇爷爷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听说你在东宫动了刀?可有伤到自己?”
朱雄英闻言心中一暖,站起身恭敬的行礼道:
“孙儿没事,劳烦皇奶奶挂心了。”
马皇后见朱雄英没有受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随即她的眉头紧紧的皱在了一起。
“你这孩子,刚回来就闹这么大的动静。
那可是动刀啊!你还当着你父亲的面,你真是......”
她似乎想责备,可是又舍不得,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哎!快跟奶奶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到了拔刀的地步?”
朱雄英便将东宫发生的事情,以及在乾清宫见朱元璋的经过,简单的又说了一遍。
马皇后安静地听着,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当听到毒被子这种阴狠手段的时候,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后怕。
当听到朱雄英果断的拔刀杀人的时候,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当听到朱元璋那“以杀止杀”的评价和最后的惩罚的时候,她眼神复杂的叹了口气。
“英儿啊。”
马皇后拉着朱雄英走到殿侧的椅子上坐下,握着他的手说道,
“你的心思,奶奶明白。
你想护着你娘,这没错。
任谁看到有人要害自己重病的母亲,都忍不住那火气。
你皇爷爷年轻时,也是这般霹雳火性,眼里揉不得沙子。”
随即她话锋一转,语重心长的继续说道:
“可是,英儿,这里不是武当山,不是江湖。
这里是皇宫,是大明的权力中心。
在这里生存,光有一身武功,一颗赤子之心和一把刀,是远远不够的。
你皇爷爷说的对,光有脾气,不行。”
朱雄英抬起头,看着皇奶奶慈祥却洞察世事的眼睛说道:
“皇奶奶,孙儿只是觉得,有些恶,若不立刻铲除,它就会滋生蔓延,最终酿成大祸。
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若当时顾忌这顾忌那,让那毒物近了母亲的身,孙儿才真是后悔莫及。”
“奶奶没说你的初衷错了。”
马皇后轻轻拍着他的手背,
“除恶务尽,这个道理奶奶懂。
但你想想,你当着太子的面杀人,固然立了威,吓住了宵小,可也让你父亲陷入了何等难堪的境地?
东宫之事,理论上确该由他这太子主理。
你这一刀,痛快是痛快了,却也像是在告诉你父亲,你的地方,你的人,你看不住,我来看,我来杀。
这让他身为太子、身为父亲的颜面,置于何地?”
朱雄英微微一怔,这一点,他当时盛怒之下,确实未曾深思。
他只想着最快地消除威胁,却忽略了父亲朱标的感受和权威。
并且他也有点故意想打朱标的脸。
谁让自己母亲在东宫受的委屈他是一点没看到。
马皇后看着他若有所悟的神情,继续缓缓说道:
“再者,你皇爷爷罚你来读《太祖宝训》,你真以为只是让你反思对父亲的态度吗?
他是要你静下心来,好好看看,你爷爷他是如何从一介布衣走到今天的。
这打天下、坐江山,不仅仅要靠杀伐决断,更要靠智慧、靠权衡、靠人心。”
“你可知你皇爷爷为何有时明知某些人有些心思,却未必会立刻动手清除?”
马皇后压低了声音,如同在传授什么秘诀,
“因为这朝堂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
有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需要等待时机,需要收集证据,需要平衡各方势力,需要在最合适的时候,做出最有利于大局的决定。
而不是单凭一腔怒火,快意恩仇。
那样,反而容易打草惊蛇,甚至引火烧身。”
“就像今日之事。”
马皇后看着他,
“那张嬷嬷固然可杀,但她背后若真有人指使,你这一刀下去,线索是不是也断了?
背后之人是不是藏得更深了?
你虽然震慑了明面上的小鬼,却也可能惊动了暗地里的阎王。
以后他们行事,只会更加隐秘,更加难防。”
朱雄英彻底沉默了下来。
皇奶奶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思维的另一扇门。
他前世是军工机械师,习惯线性思维,追求高效直接解决问题。
而皇奶奶和皇爷爷所展现的,是一种更深层、更复杂的政治智慧和生存哲学。
在大明,在这深宫,生存和胜利,不仅仅取决于你有多正确,有多强大,还取决于你如何行事,如何在规则内,甚至利用规则去达到目的。
暴力是最后的底牌,但不能是首选的工具。
“英儿。”
马皇后语重心长地说道,
“奶奶知道你不是普通孩子,你聪明,有本事,有担当。
但你既然回来了,要在这紫禁城活下去,要保护好你想保护的人,甚至将来要承担更大的责任,你就必须学会如何聪明地行事。
要知道什么时候该亮出獠牙,什么时候该收敛锋芒。
什么时候该一击必杀,什么时候该隐忍等待。
要懂得借势,比如借你皇爷爷的势,借常家、蓝玉他们的势,甚至要学会借你父亲的势。
而不是一味地单打独斗,把自己放在所有人的对立面。”
“你今日之举,虽鲁莽,但也歪打正着,让你皇爷爷看到了你的胆魄和决断,他心底里是欣赏的。
否则,赏你的就不会是一把刀,而是真正的雷霆之怒了。”
马皇后微微笑了笑,
“但他也要敲打你,磨砺你。
这把刀,是赏赐,也是提醒。
提醒你既有权力在手,更要慎用这份权力。”
马皇后站起身,走到香案前,取了三炷香,就着长明灯点燃,恭敬地插入香炉,对着祖宗牌位拜了拜。
她转过身,慈爱地看着朱雄英:
“好好在这里跪着,好好读你皇爷爷写的书。
这里面,不光是道理,还有他一路走来的血泪和经验。
想想什么是真正的孝,不仅仅是保护母亲的身体,也要维护家庭的体面,顾及父亲的感受。
想想什么是真正的忠和智,如何既能铲除奸恶,又能保全大局,稳固江山。”
“奶奶希望你能明白。”
马皇后的目光充满了期望,
“在这深宫,在这大明,活下去、活得好、并能守护至亲的最好方式,不是变成最锋利的刀,而是要学会。
如何成为执刀之人,并且,知道何时出刀,何时归鞘。”
说完,马皇后又细细叮嘱了他几句注意身体、按时用膳的话,这才带着宫人离去。
马皇后离开奉先殿后,并没有回自己的坤宁宫,而是径直转向了乾清宫。
她走进乾清宫的时侯,朱元璋正背着手站在巨大的大明疆域图前,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重八。”
马皇后轻唤了一声。
朱元璋转过身,笑着问道:
“妹子,你怎么来了?去看过那臭小子了?”
“嗯,刚从那过来。”
马皇后走到朱元璋的身边,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眼那巨大的疆域图,
“孩子跪着呢,看着倒是沉稳了些,没闹脾气。”
“哼。”
朱元璋哼了一声,
“他敢闹脾气?咱没抽他就算好的了。
无法无天,当着标儿的面就动刀子,眼里还有没有尊卑,有没有他老子?”
马皇后没有立刻接话,而是走到桌边,亲手给朱元璋斟了杯温茶,递到他手里:
“消消气。孩子也是一片孝心,护母心切。
那毒被子的阴狠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任哪个做儿子的看了,能忍住那火气?
你这当爷爷的年轻时,为了我,不也曾提刀追过元兵几十里地?”
朱元璋接过茶碗,没有喝,只是摩挲着碗壁,沉默了半晌。
马皇后的话勾起了他尘封的记忆,那股为保护亲人不顾一切的狠劲,他太熟悉了。
“咱不是怪他护着他娘。”
朱元璋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咱是气他做事不过脑子。
东宫是太子的东宫,他再有理,也不能越俎代庖,当众打太子的脸。
这让他爹日后如何统御东宫?
这让朝臣们怎么看?
这小子空有一身胆气和本事,却不懂得分寸和手段!”
马皇后点了点头,温声说道:
“你说的这些,我刚也跟他掰开揉碎说了。
孩子聪明,一点就透,我看他是听进去了。
只是重八,你想过没有,英儿为什么一回来就如此锋芒毕露,甚至有些急切?”
朱元璋抬头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这孩子,心里藏着事,藏着怕呢。”
马皇后叹了口气,
“他消失了两年,心里定然时刻记挂着他娘亲的安危。
他好不容易回来了,看到母亲病重垂危,又发现有人用如此阴毒的手段算计,他怎能不急?怎能不怕?
他是怕自己动作稍慢一点,就真的挽回不了了啊。
他那不叫莽撞,那叫慌了神。”
朱元璋端着茶碗的手顿住了。
“唉!”
朱元璋长长叹了口气,将茶碗搁在桌上,
“咱何尝不知?
这小子像咱,太重情,也太护短。
这是好事,可也是软肋。
放在普通人家里,顶天是个快意恩仇的游侠。
可他是咱朱家的子孙,是大明的皇长孙!
将来他身上担着的,是整个天下!
光靠情义和狠劲,撑不起这片江山。”
“所以你这当爷爷的,才既赏又罚,既肯定了他的胆魄,又磨砺他的心性?”
马皇后笑着看着朱元璋。
“不然呢?”
朱元璋瞪了下眼睛,随即又无奈地摇摇头,
“璞玉再好,不雕琢不成器。
他是块好材料,杀伐决断,有勇有谋,甚至比他爹更果敢。
但他缺的是沉淀,是格局,是懂得何时进,何时退,何时显,何时藏的政治智慧。
这本事,书本上学不来,得磨,得练,甚至得吃亏。”
他走到御案后,拿起那本《太祖宝训》翻了翻,又放下:
“让他跪奉先殿,读咱写的这些东西,不是真要他背下多少条条框框。
是想让他静下来,好好想想,他爷爷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打天下可以靠狠,坐天下,得靠脑子,靠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马皇后走到他身边,轻轻替他整理了一下略微褶皱的袍袖:
“我明白你的苦心。
只是,磨炼归磨炼,孩子刚回来,身子骨看着虽结实,心里那根弦却绷得太紧了。
你也别压得太狠了。
说到底,他这份赤子之心和护亲之勇,才是最难得的。”
朱元璋握住马皇后的手,拍了拍:
“放心吧,妹子。
咱心里有数。
这小子是咱朱家的未来,是希望。
咱比谁都盼着他好。
但这条路,得他自己一步步走出来,咱只能在旁边看着,扶着,必要时也得敲打着。”
夫妻二人相视一眼,多年的默契尽在不言中。
“走吧,”
朱元璋最终开口道,
“用了膳,你也早点歇着。
那小子让他在奉先殿好好静一夜。饿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