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摇曳,映着满殿金红。
沈棠梨坐在镜前,望着铜镜里一身白衣的自己,眉心微蹙。
贴身侍女青禾正为她梳发,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殿下,太子殿下来了。”
殿外传来通报,沈棠梨抬头,看见裴衍一身玄色朝服走进来,金纹在烛火下流转,衬得他眉眼愈发深邃。
“阿梨,身子乏吗?”
他伸手抚过她鬓角,指尖微凉。
沈棠梨摇摇头,避开他的触碰:“我总觉得……忘了些什么。”
裴衍动作一顿,随即笑了,眼底却没什么暖意:“别担心,一切都会记起来的。”
她是一年多前在东宫醒来的,裴衍说她是他的未婚妻子,因意外落水失忆。
可她却总在夜里梦见火光,梦见有人在她耳边哭喊,醒来时枕巾总是湿的。
一年前。
沈棠梨睁开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明黄色的帐顶,绣着繁复的鸾鸟祥云纹,丝线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动了动手指,锦被轻盈得像云,却让她浑身泛起一阵陌生的僵硬。
雕花窗棂外,天光刚漫过琉璃瓦,带着初春的微凉。
“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她的声音嘶哑微弱。
立刻有轻柔的脚步声靠近,一只温热的手扶起她的肩,另一只手端着青瓷碗,将温润的蜜水递到她唇边。
“公主慢点喝。”
侍女的声音温顺柔和,沈棠梨却对这声音全然陌生。
她小口啜饮着,目光茫然地扫过西周。
这是一间极为奢华的寝殿,紫檀木的梳妆台上摆着嵌宝的镜匣,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
这味道熟悉又遥远,像是属于……皇宫?
可她是谁?
公主?
哪个公主?
“我……”她放下碗,试图坐起身,脑子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无数碎片在冲撞,却拼不成完整的画面。
她只记得一片冲天的火光,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厮杀,还有一双持剑染血的手。
“公主刚醒,身子还虚,别多想。”
侍女扶着她躺好,掖了掖被角,“太子殿下吩咐了,您醒了就告诉他,他就在外殿候着。”
太子殿下?
这个称谓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混沌的记忆。
沈棠梨的心猛地一缩,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尖锐的恐慌。
她想追问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怔怔地看着帐顶的鸾鸟,那些锦绣花纹在她眼里渐渐扭曲,变成燃烧的火焰。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修长的身影逆光走进来。
玄色的锦袍上绣着暗金龙纹,随着他的步伐,衣袂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沉冽的冷香。
那张脸俊美得近乎凌厉,眉骨高挺,鼻梁如峰,薄唇紧抿时带着一种天生的威严。
只是此刻,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竟难得地染上了几分柔和。
沈棠梨的呼吸骤然停滞。
“醒了?”
裴衍在床边站定,声音低沉,“感觉怎么样?”
沈棠梨看着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此刻正随意地搭在床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可她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这双手握着一柄染血的长剑,剑刃滴落的血珠,砸在金砖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
“我……”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是谁?
这里是哪里?”
裴衍的眼神微不可察地一沉,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他抬手,似乎想触碰她的额头,沈棠梨却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往后缩,撞在床头,发出一声轻响。
他的手僵在半空,收回时指节微微泛白。
“我是裴衍。”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这里是东宫,我的寝殿。
你是沈棠梨,我的……未来太子妃。
前些日子你失足落水,伤了头,忘了些事,没关系,我会陪着你,慢慢想起来。”
未来太子妃?
失足落水?
沈棠梨茫然地摇头,心口的恐慌越来越浓。
不对,不是这样的。
她记得的不是水,是火,是血腥味,是撕心裂肺的哭喊……“不……”她喃喃道,“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裴衍弯腰,平视着她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仿佛藏着一片海,让人看不真切。
“没关系,”他重复道,语气轻柔得近乎诡异,“记不起来也没关系。
你只要知道,我不会伤害你。”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沈棠梨却从中读出了一丝让她脊背发凉的……掌控。
窗外的天光渐渐亮了,照在裴衍的侧脸,将他下颌的线条勾勒得愈发冷硬。
沈棠梨别开眼,望着帐顶的鸾鸟,忽然觉得,那些绣出来的鸟儿,像是被困在金丝笼里,连翅膀都忘了该怎么挥动。
她有种预感,她的醒来,或许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一个她无法逃离的开始。
“别想那么多了,过几天我带你出宫去玩,好不好?
你以前啊,最喜欢让我带你出宫去玩了。”
沈棠梨被裴衍的话打断回忆,这才从一年前的画面中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裴衍。
他眼中的温柔让她心头微动,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仿佛被这句话轻轻拨动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指尖传来的触感陌生又熟悉。
“出宫去玩?”
她喃喃重复着,语气里带着不确定,“我……以前很喜欢吗?”
裴衍笑了笑,眼底的暖意几乎要溢出来:“是啊,你以前总缠着我,说宫里的墙太硬,院子太小,想出去看街上的糖画,听戏班子唱戏。
每次带你出去,你都像只快活的小雀儿,跑前跑后,要不是我拉着,早就找不着人影了。”
他的话语像温水,一点点漫过沈棠梨混沌的脑海,似乎真的有那样的画面。
阳光刺眼,街上喧闹,一只温暖的手紧紧牵着她,她嘴里含着甜甜的糖,笑得合不拢嘴。
“我……”沈棠梨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些即将浮出水面的记忆,像被一层薄纱裹着,看得见轮廓,却摸不清样貌。
裴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放得更柔:“别着急,记不起来也没关系。”
沈棠梨望着他,点了点头,心里那份莫名的恐慌,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承诺冲淡了些许。
御花园的桃花开得正好,沈棠梨蹲在石桌旁,对着棋盘上的残局愁眉不展。
裴衍刚处理完公务,便寻到了这里,见她手指无意识地戳着棋子,忍不住轻笑出声。
“又被这残局难住了?”
他走过去,顺手拿起她落在石桌上的帕子,轻轻擦去她指尖沾的点心碎屑。
沈棠梨抬头瞪他:“你不许笑!
这棋局本就刁钻。”
话虽硬气,脸颊却悄悄泛红。
他总是这样,无论多忙,总会记得她昨日念叨着要解这残局,特意抽了空来陪她。
裴衍没说话,只俯身握住她的手,指尖带着练武留下的薄茧,却意外地温和。
“你看这里,”他引着她的手指落在一枚黑子上,“退一步,反而能盘活全局。”
阳光透过桃花瓣,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沈棠梨忽然觉得,输赢好像不那么重要了,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混着淡淡的桃花气,让人心头发软。
正出神时,远处传来脚步声,是内务府的人捧着新制的点心过来。
裴衍一眼就瞥见那碟芙蓉糕,伸手拿起一块递到她嘴边:“昨日你说御膳房的芙蓉糕太甜,我让人减了半分糖,尝尝看?”
沈棠梨咬了一小口,清甜刚好,不腻不淡。
她知道,他记着她随口说的每一句话——她嫌宫灯晃眼,第二日他便让人换了柔光的琉璃盏;她提过一句喜欢西番莲,不出三日,窗前便摆满了盛开的盆栽;就连她夜里咳嗽了两声,第二日太医院的脉案上,便多了他亲笔批注的“细心调养,勿扰”。
“太子殿下,”她含着糕点,声音含糊,“你是不是对谁都这么好?”
裴衍指尖一顿,抬眸看她,眼底的温柔像化不开的春水:“只对你。”
他伸手拂去她唇角的碎屑,动作自然又亲昵,“旁人,不值得。”
风一吹,桃花瓣簌簌落下,沾了他肩头一片。
沈棠梨伸手替他拂去,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衣料,温温的,像他此刻的眼神。
她忽然想起昨日宫女们私下议论,说殿下对她的上心让众人羡慕,可她只觉得,他掌心的温度,比任何议论都来得真切。
远处钟鼓响起,是该回殿处理政务的时辰了。
裴衍却没动,只看着她道:“晚些时候,我让人把那盆紫罗兰送到你宫里,花开得正好。”
沈棠梨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的朝服下摆,不知何时沾了一片她方才掉落的桃花瓣。
就像他的心里,早己悄悄藏了属于她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