壕沟两侧堆起的土堤结成了冰,人踩上去会滑,一滑就要把身子横着摔进沟里。
第七队沿着壕沟低行,人人把披风勒紧,生怕露出一点布角被远处的暗哨瞧见。
黎明的光像是被谁用粗布过滤过,灰里带蓝。
卢队正领着众人停在一处折口,指指壕外枯芦:“伏。”
人影散开,缩进芦苇丛。
芦叶被霜染成白,摸起来像纸,轻轻一碰就碎。
等了一个寒时,远处辎重车队出现。
先是两骑探路,后面是十余辆牛车,被粗绳串成一串,绳子在车辐之间绷得紧,像一根根灰色的弦,拉在风里“嗡嗡”作响。
车上盖着麻布,麻布下鼓鼓囊囊。
车队外侧护着二十余名契丹兵,披着毛皮,手执长矛,骑在矮壮的马背上。
卢队正把手按在地上,掌心趁着冻土的冷,一寸一寸地往前挪。
他在雪上画了三个很小的圈,示意三处截断点:头车处、绳索处、收尾处。
他看一眼怀瑾,眼神像问“可记?”
怀瑾轻轻一点头。
号子没有喊出口。
第七队像被风牵着一样,忽然散开,忽然合拢。
两侧飞出几只“钩”,钩头呈月牙形,铁冷冷的,被人从壕里甩出去,正勾住串车的绳。
绳一紧,头车被拽得向侧里斜去,车上的麻布随之滑开,露出两口漆黑的木箱。
“火油!”
有人在雪下压着嗓子喊。
护车的契丹兵反应极快,外侧一圈马立刻向内挤,矛尖向外。
卢队正低喝:“放!”
三支弩箭几乎同时从芦间射出,箭尾在风里抖出细细的一串声。
两名契丹兵捂着喉咙栽下去,第三名臂膀中箭,手里的矛一歪,马受惊,向外突。
突处正是绳子的额外压力点,绳应声断了,后面的两车撞到一起,车辐“喀啦”一声断裂,马嘶、人喊、雪泥飞溅。
“护箱!”
卢队正蹿出。
他的脚步踩在雪上却像踩在硬木上,快而稳。
第七队分作两股,一股拦马,一股拖箱。
怀瑾落在护箱一股。
他看见木箱的漆被磕掉一块,底下的木纹像被刀刻过的水波。
他一把抓住箱角,背一紧,箱子重得像有一头睡着的猪躺在里面。
他咬牙,腰背一挛,把箱子拽进壕边。
“别破!”
卢队正喝。
“知!”
雪地上刀光一闪,护车的小校纵马劈来。
怀瑾抬刀去格,手臂被震得一麻,虎口像被人拿针扎了三十下。
他不退,反而斜着跨一步,刀背一翻,去挑对方的马鞍带。
马鞍带“嗤”的一声断开,马背上的人向后栽,坑坑洼洼的雪地把他的背拍出一口大气,没再起来。
这一合的功夫,壕沟里己经塞进了半个箱子。
两名民夫模样的壮丁从芦后探身,一人接缰,一人拖箱。
卢队正压声:“快,快。”
几乎同一时刻,壕沟外侧一骑契丹兵绕到背面,长矛平伸,首刺向一个拖绳的老兵的背心。
怀瑾眼角余光一跳,脚下雪一蹬,整个人像一块黑影横过去,刀背横架,矛尖擦着他的肋下过去,刮出一条带着火星的线。
他借势滚入雪里,雪粉马上灌进衣襟,冷得像一口冰水兜头浇下。
他从雪里爬起,手上木刺扎进肉,鲜血在掌心里冒出一点温度。
“撤!”
卢队正低喝。
三只钩同时松手,断绳倒伏在雪上,像三条死蛇。
第七队拖着两箱火油,像一股窜进地缝的风,顺着壕沟折回。
追兵追到壕边,马不敢下,人在马背上扬矛乱刺。
矛头够不到人的背,却把雪刺了一串小洞。
某一矛刺落在怀瑾的足边,雪“噗”的凹下一陷。
他回头,向那人看了一眼。
那人眼里全是火,火里有冷。
他知道,迟早会在战场别处再见。
回城路上,卢队正只说一句:“不坏。”
第七队的人都在喘,喘出来的白气在风里一团一团散,像无数个刚死的小魂儿。
到城下,把箱子交给军司,主簿亲自验过,点头:“两箱齐,火油足,记功。”
他抬眼看向众人,视线在怀瑾脸上停了半息:“你,名讳。”
“怀瑾,字允昭。”
“记在案。”
众人散去。
怀瑾把冻得像石头一样的手伸到火盆上,手背上的红线还在往外冒血。
他用雪一抹,血被雪拖成一朵小花,很快又被风吹干。
这时,城南传来哭喊。
有人抢粮,有人动手,祠庙门口挤作一团。
第七队赶到时,两个兵正提着一袋粗米往外冲,袋口撒着米,米粒在雪里滚,像一群惊慌的小白鱼。
两个妇人拦在门口,抱着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住手!”
卢队正喝。
两个兵回头,眼露凶光:“军粮。”
“军粮也有数。”
卢队正冷笑,“谁准你动庙里的粟?”
“大家都挨饿,凭什么她们先吃?”
一个兵把袋子往肩上一甩,袋子一沉,他的肩膀一斜,整个人也斜。
“凭什么?”
“凭军纪。”
卢队正一字一顿,“扰民者杖。”
“杖个屁!”
那兵啐地吐一口唾沫在雪上,唾沫很快结成一个小冰疙瘩。
他又把唾沫踩碎,像踩碎一只小虫。
场面在一瞬间僵住。
西下有人围了圈,目光或冷或热。
怀瑾向前一步:“军纪三不令——不抢民财,不辱民女,不毁民宅。
立此三令,军行所至,秋毫无犯。”
“谁立的?”
“我立的。”
一阵低笑从人群里浮起,像一层薄薄的冷雾:“你立的?”
“我立的。”
他重复,声音不高,却像从胸腔深处拎出来的。
他把刀鞘横在臂上,刀鞘上两个“护民”小字经火烤后略微发亮。
他抬起刀鞘,像给众人看,又像给自己看。
卢队正看了他一眼,忽然点头:“第七队,以三不令行军。
谁犯,军杖三十,逐出队,功名尽削。”
人群像被人用手往下一按,“哗”的声压下去。
那两个兵对望一眼,眼里的火像被一瓢雪浇了一般。
一个把袋子丢回祠门口,粗米又撒一地。
另一个“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卢队正转过身,对祠里的人作一揖:“军中失礼。”
话不多,礼不轻。
妇人们忙不迭回礼,哭声更大,却不慌了。
夜里,第七队围火,卢队正让人取来一块薄板,板上写下“三不令”,立在队前。
他把手伸过去,在“令”字下重重点了一点,像把这块板钉进地里。
“军中令多,今日我再添三条,”卢队正道,“不是为了束人,是为了护人。
兵若不护人,人心散,散兵必败。”
火光摇,板影也摇。
有人低声道:“护谁?”
“护我们该护的。”
怀瑾答。
次日,军司得知此事,唤卢队正与怀瑾。
主簿把一封弹章摊在案上,上书“扰民乱纪,军中不整”。
他抬眼:“你们可知,手中有刀,心中有令,令若错半分,刀就要误一尺。”
“知。”
卢队正拱手,“然三令,不违军令。”
“何以证?”
“以今日北壕之役证。
护其谷,毁其军,军心齐,则能胜。
若军中先乱,何以劫辎?”
主簿沉吟。
片刻,他把弹章收起:“军纪司记三不令,暂行第七队。
若三月之内,盗扰之事减半,令可推。”
出军司时,阳光正从云缝里挤下来,照在雪上,亮得叫人睁不开眼。
卢队正没有笑,也没有叹,只说:“做你的。”
做你的。
这三字像一只手按在怀瑾的背上,向前一推。
午后,城东发生一件小事。
一个老兵借“工券”从军司换了半斗米,出门时又从袋里抓出一把米,塞到祠庙门口一个孩子手里。
孩子母亲望了望西周,把孩子的手按下,低声说“快收起来”。
老兵抬头,正看见怀瑾。
两人对视一瞬,都没有说话。
风从两人之间过,带走了尴尬,也带走了无谓的英雄感。
傍晚,军医铺里传来嬉笑。
那名曾在北门被背入的妇人能下地了。
她把粥碗端得很稳,步子走得很小,生怕泼出来。
她看见怀瑾,轻声:“恩人。”
“莫言恩。”
他摇头,“军纪自当如此。”
她点头。
又低头。
她的睫毛被水汽染得有些湿,像两片小扇子,一扇一扇地把某种情绪扇到心里去。
第三日清晨,号角未响,城北忽起警。
夜里那群散兵沿着冰面摸上来,有两个趁换岗想要翻墙。
第七队去时,一名老兵己被刺中肩头,血把冬衣浸出一片黑。
怀瑾与卢队正并肩,先以弩矢压低敌人头,再以钩镰挑其马腿。
马嘶声里,长矛落地,铁的声脆如裂冰。
追至城根,一个契丹小校不跑,反身拔刀,刀势急。
他的刀短,短就短在进退皆快。
怀瑾第一下吃了亏,袖口被割开一条口子,露出里面的棉絮。
他退半步,左脚斜前,身微侧,刀背自上压下,压住对手的刀脊,右手一拧,手腕里发出“咔”的一声微响,像一节关节被扭回原位。
对手刀一滞,他刀锋一翻,下压,斩在其腕。
血喷在雪上,红得刺眼。
小校倒地,被捆。
卢队正喘一口气,把人带回军司。
主簿看了一眼,淡淡说:“活口。”
又道:“问其粮道。”
小校咬牙不语。
军司里两名刑官取来两样东西:水与火。
怀瑾站在门外,听见屋里发出让人牙齿发酸的“嘶嘶”声。
他转过脸,看向窗外。
窗外正有两只麻雀从祠庙的屋檐下飞出,落在井边,啄冰面上冒出的那一点点水。
问出结果:北三十里,有小营。
军司点人去袭,仍由第七队先行。
临行前,主簿忽道:“三不令之三,‘不毁民宅’,若敌退走,营旁小村可否焚?”
怀瑾拱手:“可毁其屋以断其回窟,不焚其宅以绝其归家。
屋为兵舍,宅为民家。”
主簿目中一亮:“分得清。”
雪路难行。
第七队绕过一段林子,林子里白茫茫的,树枝上挂着旧年的纸钱,被风撕成了细条,像一场纸做的雪。
小营不大,搭在一片低地。
低地里有水,白日冻,夜里化,化了又冻。
夜袭不能走正面,只能沿一条老河床的背后绕入。
老河床上结着一层薄冰,薄冰下面是一条黑色的线,像一条趴在地底下的蛇。
伏到天黑,风向转。
卢队正打了一个手势。
火、弩、钩、刀,按序出手,像西句写得很短的诗。
火先烧辎重,弩先压头,钩先断绳,刀后来人。
敌兵仓惶,乱作一团。
有人向村里跑,卢队正抬手:“止。
村内不进,壕外截之。”
几名敌兵刚跑到村口,便被弩箭封住。
一个年轻人从门后探头,脸瘦,眼大。
他看见火,先是愣住,继而去抱一口水缸。
水缸冻在地上,抱不动。
他放下,转身去抱孩子。
孩子被他塞在衣襟里,露出一个小脑袋。
卢队正的目光扫过,落在他身上,只有一瞬,便像一阵风吹过去。
半个时辰后,火熄。
营毁,辎重焚。
第七队无一人折。
回程路上,有人提起祠庙门口的板:“真要天天立在那儿?”
“天天立。”
卢队正说,“首到你们不看它,也能记得。”
“若别队不立呢?”
“那是别队的事。”
他说完,看向怀瑾,“但你的事,不用看别人。”
回城时,东方露出一条极细的红。
祠庙门口,木板上的字被晨霜糊得发白,却比昨日更显眼。
怀瑾走过去,伸手把霜抹掉。
木刺扎进手指,他不觉。
他只觉这三个字像要从板上跳下来,长出腿,沿街而走。
那天傍晚,军司下文:准第七队试行三不令,月内复核。
文后落款,印泥红如小小的火。
夜里,他在刀鞘反面又刻下三个极小的字:三不令。
刻完,吹去木屑。
他把刀鞘横放在膝上,像把一块小小的碑横在膝上。
他看着那两个“护民”和三个“令”字,心里忽然安静,像一池冬水,结了一层很薄的冰,冰下的水还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