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棋局始
日光透过东厂值房的冰裂纹窗格,在她月白襦裙上洒下细碎金斑。
案头堆着半人高的户部账册,最上头那本《漕运稽考》还沾着墨汁,恰巧盖住"扬州府"三个朱砂小字。
"殿下若再撕账本,臣只好请陛下裁度。
"谢无咎握着紫毫笔的手顿了顿,砚中朱砂映得他眉眼如画。
萧明凰赤足踩在白虎皮上,足背金铃随着晃腿叮当作响:"师父好狠的心,昨日才夸我算盘打得精妙。
""臣从未答应收徒。
""可满朝文武都信了呀。
"她突然扑到案前,发间金步摇扫过砚台,溅起朱砂染红他袖口,"毕竟能让我这混世魔王乖乖誊账的,除了父皇,便只有九千岁。
"谢无咎望着袖上血迹般的红痕,忽地想起三日前她捧着《论语》闯进早朝的模样。
少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书卷摊在龙案,指着扉页"谢无咎"三个字巧笑嫣然:"父皇您瞧,儿臣连拜师帖都写好了。
"蝉声陡然尖锐,萧明凰趁他晃神抽走狼毫笔,在《扬州府赋役册》上画了只王八:"师父可知,这只鳖能换十万石粮?
"笔锋忽转,王八盖上赫然添了扬州知府私印的花纹。
"胡闹。
"谢无咎夺回笔杆,却见她从袖中抖出张泛黄地契,"去年淮河水患,赵知府用这招偷梁换柱,拿官仓陈米换了漕帮新粮。
"她指尖戳着地契角落的暗记,"您派去查账的御史,怕是连这永昌米行的匾额都没摸到吧?
"冰鉴里的寒气裹着沉水香漫过来,谢无咎凝视她颈间晃动的金锁——那是他今晨差人送去的及笄礼,此刻正贴着少女温热的肌肤起伏。
"殿下想要什么?
""要师父教我写弹劾折子。
"萧明凰将地契折成纸鸢,任其飘向窗外,"就弹劾赵守义私吞军饷,勾结盐商。
"纸鸢撞上梧桐树梢的刹那,谢无咎忽然擒住她手腕。
羊脂玉镯撞在桌角发出脆响,他眸中暗潮翻涌:"殿下可知赵守义是裴氏门生?
""所以才要师父的刀啊。
"她顺势跌进他怀里,发梢扫过他滚动的喉结,"裴家砍了这枚棋子,户部就空出个侍郎位,正好安***们的人。
"窗外传来信鸽扑棱声,谢无咎欲起身却被勾住腰带。
萧明凰指尖挑开他腰间鱼袋,摸出块温热的龙纹玉佩:"比如这位在翰林院修了三年书的白大人,师父觉得如何?
"蝉鸣倏地停了,谢无咎望着她掌心的先帝遗物,突然轻笑出声:"殿下何时摸走了臣的玉佩?
""昨儿师父教我练字的时候。
"她将玉佩系回他腰间,故意打了个死结,"您握着我手写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笔锋抖了三次。
"铜漏滴答声里,谢无咎忽然执起她的手。
朱笔在掌心勾画,酥麻顺着腕脉窜上心尖:"弹劾折子要这么写——"笔走龙蛇间,"赵守义"三字被圈入蛛网,"先断其漕运退路,再揭私盐账簿,最后......""最后让白大人撞破他强占民田。
"萧明凰抢过笔杆补上句批注,朱砂蹭过两人交叠的指尖,"师父这招请君入瓮,学生学会了。
"暮色染透窗纸时,值房己铺满墨迹未干的证据链。
萧明凰伏在案边打盹,金锁滑出衣襟垂在账册上。
谢无咎解下大氅要为她披上,却被攥住袖角。
"怀瑾......"她梦呓般蹭着他掌心,"桂花酿埋在第三棵......"雷声碾过琉璃瓦,谢无咎僵在原地。
暗卫三日前来报,昭阳宫移走了御花园的桂树,而那里正对着冷宫废井——承平十六年溺毙的端妃,最擅酿桂花酒。
暴雨倾盆而至,萧明凰突然惊醒。
她望着肩头的大氅,眼底闪过狡黠:"师父偷盖印章?
"谢无咎顺着她视线望去,自己私印正压在弹劾折末尾。
朱砂印泥未干,恰似雪地红梅。
"殿下算计人的功夫,倒真该拜个师父。
"他抽回大氅,却带落她腰间荷包。
晒干的桂花倾洒而出,混着张泛黄的糖纸飘落——正是三年前秋狝时,他给哭鼻子的昭阳公主包伤口的饴糖纸。
惊雷劈开夜空,萧明凰赤足踩上满地桂花:"师父若肯认了这师徒名分,明日我便让赵守义的罪证出现在都察院。
""条件?
""每逢朔望,师父要亲手教我习字。
"更鼓声穿过雨幕,谢无咎望着她踩在青砖上的玉足,突然将人拦腰抱起。
萧明凰惊呼着搂住他脖颈,听见胸腔传来闷笑:"殿下可知,拜师要行稽首礼?
""本宫只会夫妻对拜。
"她扯散他玉冠,墨发如瀑垂落肩头,"师父若想换个名分......""臣更想看看殿下的棋局。
"他忽然正色,指尖拂过她发间金步摇,"明日都察院收到证据时,臣会请陛下准您协理户部。
"梆子敲过三更,萧明凰攥着弹劾折冲出东厂。
暴雨浇透罗裙,她却笑得畅快。
车帘落下前,她望见谢无咎立在檐下,手中捏着那张饴糖纸,正对暗卫比了个"杀"的手势——正是赵守义外宅的位置。
马车驶过朱雀街,碾碎一池星月。
萧明凰展开浸湿的弹劾折,看着"谢无咎"三个字力透纸背地印在罪证末尾,忽然将折子贴近心口。
前世他便是这样将名字刻在她墓碑上,朱砂填缝,百年不褪。
"殿下,白大人递了拜帖。
""烧了。
"她将弹劾折塞进鎏金筒,"告诉白修远,三日后我要在户部见到十年内的盐引存根。
"更深的夜色里,东厂值房的灯还亮着。
谢无咎摩挲着缺角的饴糖纸,在密报上批下朱字:"昭阳宫用冰加倍,着人试毒。
"笔锋忽转,又添了句:"再送十二篓桂花,要金桂。
"蝉蜕从梧桐树梢跌落,砸在窗台碎成齑粉。
谢无咎望着昭阳宫方向,忽然在掌心勾画那个总也写不好的"凰"字。
今夜她发间沾着的桂花香,比东厂的刑具更能蚀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