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挥剑的动作硬生生僵在半空,暴怒的眼神如同淬毒的毒箭,猛地射向声音的来处。
那刽子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手臂一抖,铁钩险之又险地停在墨阳皮肤表面,带起一阵冰冷的刺痛和血珠。
所有麻木、兴奋、恐惧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刑场外围。
只见人群如同被无形之手分开,一辆沾满泥泞、其貌不扬的破旧青篷马车,不知何时悄然停驻在那里。
拉车的瘦马在雨中打着响鼻,显得疲惫不堪。
车帘被一只枯瘦、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手,缓缓掀开一角。
一张须发皆白、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的脸探了出来。
老者面容清癯到近乎嶙峋,眼窝深陷,皮肤紧紧包裹着颧骨,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色泽,仿佛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
他穿着洗得发白、打着几个不起眼补丁的粗布葛衣,在这肃杀冰冷的刑场,在披甲执锐的士兵和锦衣华服的围观者衬托下,显得格格不入,如同一个误入此地的、行将就木的乡野老叟。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风烛残年的老人,此刻却成了整个刑场风暴旋涡的中心。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并未看向暴怒欲狂、如同即将择人而噬的凶兽般的魏震霆,而是越过层层叠叠的人头,穿透冰冷的雨幕,精准地、毫无波澜地落在了铜柱上那个被铁钩威胁着、浑身浴血、眼神却依旧燃烧着妖异光芒的墨阳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好奇。
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一种抽离于生死之外的漠然,如同在评估一件奇特的物品,或者……一枚即将投入棋盘的棋子。
“魏将军,”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嘶哑、干涩,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份量,在死寂的刑场上空回荡,“此人妖言乱心,诅咒当朝大将,罪该万死,烹之,理所当然。”
他肯定了魏震霆的行为,语气平静得仿佛在陈述一个公理。
魏震霆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显然在极力压制着将这个突然冒出来、说话不痛不痒的老东西一并砍了的狂暴冲动。
他死死盯着青篷马车里那张枯槁平静的脸,从牙缝里挤出森寒的声音,如同两块冰在摩擦:“既知该死,何故阻我?!”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烈的杀意。
老者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上天有好生之德。”
他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魏震霆那张惊怒交加、扭曲变形的脸,又缓缓移向周围那些因这诡异转折而陷入茫然、窃窃私语的人群,最后再次定格在墨阳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上。
老者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漠然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此人既敢狂言,断言将军三日之厄,将军何不防暂留其贱命三日?”
他的话语微微一顿,如同冰冷的刀锋在众人心头划过。
整个刑场瞬间落针可闻,连雨声都似乎小了下去,只剩下油鼎那单调而恐怖的“咕嘟”声,仿佛在为这惊世骇俗的提议伴奏。
“三日后,”老者浑浊的眼珠转向魏震霆,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清晰而冷酷,“若将军洪福齐天,安然无恙,此妖人……” 他枯槁的手指,遥遥指向墨阳,“当处以车裂之刑!
五马分尸!
曝尸荒野,为野狗豺狼分食!”
“轰——!”
老者的话,如同在滚油鼎中投入了一把烈火,瞬间引爆了整个刑场!
人群彻底哗然!
无数道目光在暴怒的将军、枯槁的老者、以及铜柱上那个被铁钩抵着、浑身是血却眼神妖异的墨阳身上疯狂扫视。
窃窃私语瞬间变成了巨大的喧嚣!
“车裂!
曝尸!”
“嘶……比烹杀还惨!”
“这老头是谁?
好狠的心肠!
好毒的手段!”
“留他三天?
这……万一……万一什么?
难道你还真信那妖人的鬼话?!”
“可……可他刚才说的……‘妇人’、‘毒杀’……听起来就……”魏震霆的脸色如同开了染坊,青红白紫交错变幻,精彩至极!
老者的提议,表面上是在维护大魏国法的尊严,甚至提出了比烹杀更残酷、更具威慑力的刑罚,但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钢针一样狠狠扎在他心头!
留这妖人三天?
这三天,那恶毒的诅咒——“三日内,必遭妇人毒杀,死于非命!”
——岂不是要如同附骨之蛆,日夜啃噬他的心神?
府中那些莺莺燕燕、那些看似温顺的侍妾……每一个都仿佛在阴影里藏着淬毒的匕首!
这三天,他将寝食难安!
可若是现在强行烹杀……这老者身份不明,其言却己成功煽动了人心。
若自己执意动手,倒显得心虚,畏惧这妖人的诅咒!
看看周围那些士兵、那些贱民的眼神……己经变了!
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敬畏,而是掺杂了猜疑、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那“预言”的恐惧!
魏震霆的胸腔剧烈起伏,如同拉动的风箱,握着剑柄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死死盯着青篷马车里那张古井无波的枯槁脸孔,仿佛要从那沟壑纵横的皱纹里看出对方的底细和用意。
随即,他又猛地转向铜柱上那个被铁钩抵着、嘴角似乎因老者的“车裂曝尸”之言而勾起一抹更加诡异、仿佛带着无尽嘲讽弧度的墨阳。
沸腾油鼎的“咕嘟”声,此刻听在魏震霆耳中,竟像是地狱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那油鼎散发出的灼热腥气,熏得他头脑发胀。
“将军!”
手持长钩的刽子手被这僵持的气氛压得几乎喘不过气,铁钩还抵在墨阳的皮肉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惶恐地看向魏震霆,声音带着哭腔。
冰冷的雨水顺着冰冷的头盔边缘流下,滑过魏震霆滚烫的颈侧。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仿佛被拉长、凝固。
终于,魏震霆眼中闪过一道极其暴戾、屈辱、却又无可奈何的光芒。
那光芒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挣扎。
他猛地一挥手,那动作带着一股要将眼前一切阻碍都彻底撕碎的狂暴,声音如同闷雷滚过天际,充满了不甘与强行压抑的愤怒:“好!
就依你所言!
留这妖人三日狗命!”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刀子,狠狠剜向墨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心头血中磨出来,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和刻骨的恨意:“三日后!
若本将无恙,本将要亲手将你……碎!
尸!
万!
段!
让你尝尝比车裂曝尸更甚百倍的滋味!”
“押下去!”
魏震霆的咆哮在刑场上空炸开,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疯狂,“打入刑部死牢!
严加看管!
没有本将手令,任何人不许靠近!
违令者,斩!”
“喏!”
两名刽子手如蒙大赦,慌忙收回铁钩,动作间带着劫后余生的仓皇。
失去了铁钩和铜柱的支撑,墨阳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毫无声息地从冰冷的铜柱上滑落下来。
“噗通!”
一声闷响,他***、布满血污和泥泞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刑场冰冷污浊、积满雨水的泥泞地面上。
泥水混合着伤口流出的鲜血,瞬间将他包裹。
剧痛和巨大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的冰冷和黑暗中摇曳,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身上的泥泞和血污,却洗不去那深入骨髓的屈辱和劫后余生的冰冷。
他艰难地、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侧过头,透过被泥水和血污糊住的模糊视线,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辆青篷马车的布帘,无声地、缓缓地落下,重新隔绝了老者那张深不可测、如同古井般的枯槁面容。
以及,高踞在神骏黑马背上,魏震霆那张因狂怒、屈辱和一丝难以言喻、却被他强行压下的惊悸而彻底扭曲变形,如同地狱恶鬼般的脸。
雨水冲刷着他狰狞的面容,却冲不散那眼中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怨毒杀意。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温柔又冷酷地彻底包裹上来,吞噬了冰冷的雨水、刺骨的寒意、伤口的剧痛,以及那沸腾油鼎最后一声不甘的“咕嘟”闷响。
墨阳的意识,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三天倒计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