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折被汗水浸湿了，边角有点软塌塌的，像块烙铁烫着我的掌心。六月天，闷得人喘不过气。
客厅的立式空调嗡嗡响着，冷气开得足足的，可我还是觉得心口燥。茶几上堆满了东西，
红彤彤的袋子刺眼。阿胶糕、黑芝麻丸、还有几包看不出名堂的中药材，
散发着一股子混着甜腻的怪味儿。最扎眼的是那套粉红色的婴儿连体衣，小小的，
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堆补品上面，像个小旗子，宣告着某个无声却强硬的要求。
这已经是苏晚这个月第三次登门了。每一次，都打着“来看看妈”的旗号，每一次，
都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往“孩子”上引。前两次，我还能装聋作哑，打着哈哈糊弄过去。今天，
她把这套小衣服都摆出来了。“妈，”苏晚的声音又软又甜，带着刻意的亲昵，
她剥开一块阿胶糕，递到我嘴边，“您尝尝，朋友推荐的，说是对调理身体特别好。
您看您气色多好，要是再有个小孙子小孙女承欢膝下，那就更圆满了。
”我没接那块黑乎乎的糕。甜腻的气味直冲脑门，胃里一阵翻搅。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精心描画过的眼睛，里面藏着的算计，我看得一清二楚。“小晚，”我声音有点干，
“孩子的事，是你们两口子的事。妈老了，管不了，也不想管。”“妈，您怎么能这么说呢？
”苏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绽开，只是有点勉强，“您是长辈，是孩子的亲奶奶呀！
您看，默哥工作那么忙，我这不也是想让家里热闹热闹嘛。您想想，
有个小宝贝在跟前跑跑跳跳，喊您奶奶，多好！”她说着，把那套小衣服又往我眼前推了推，
粉嫩的颜色，针脚细密，一看就不便宜。好？我心底冷笑一声。是你们俩觉得好，
还是觉得我这把老骨头还有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榨干了给你们带孩子好？“陈默呢？
”我岔开话题，不想再看那套小衣服。“默哥加班呢，说项目赶进度。”苏晚顺势接话，
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所以他更忙了呀！要是有个孩子，家里总得有人多顾着点，
您说是吧，妈？”话又绕回来了。我算是明白了，苏晚今天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她看着我，
眼神里那种期待，近乎逼迫。好像我不点头答应给他们带孩子，就是不通情理，
就是阻碍他们过幸福日子。那股子燥意“噌”地一下顶到了脑门。我猛地站起来，
动作有点大，膝盖撞到了茶几角，生疼。但我顾不上了。“苏晚！”我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尖利，“你听清楚了！我，燕辞！六十三了！不是三十六！
我养大了陈默，供他读书，给他娶媳妇，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辛苦了一辈子，
没指望你们给我端茶倒水养老送终，就图个清净！我自己的日子，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我不想再伺候月子，不想再没日没夜地带孩子！听懂了吗？”客厅里瞬间死寂。
只有空调还在不知疲倦地嗡嗡响。苏晚被我突然的爆发吓懵了，
手里捏着的那块阿胶糕掉在地上，摔碎了。她那张总是妆容精致的脸，血色一点点褪下去，
变得惨白。她张着嘴，似乎想辩解什么，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震惊和难堪。
我胸口剧烈起伏着，那股憋了太久的闷气，终于找到了出口，冲得我眼前发黑。
我看着茶几上那堆东西，看着那套刺眼的粉红婴儿服，只觉得无比讽刺。
这就是我儿子千挑万选娶回来的好媳妇？这就是我辛苦半生换来的“晚年”？“出去。
”我指着门口，手指都在抖，声音却冷得掉冰渣，“带着你的东西，出去。以后没事，
别来了。”苏晚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来，眼圈迅速红了，蓄满了泪水。她死死咬着嘴唇，
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委屈，有愤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怨恨。她没再说话，
胡乱抓起自己的包，甚至顾不上捡地上的阿胶糕，踉踉跄跄地冲出了我家门。“砰！
”防盗门被重重甩上，震得墙壁都在颤。世界终于安静了。我脱力般跌坐回沙发里，
心脏跳得又急又乱，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手心全是汗，那张存折被攥得更皱巴了。
我低头看着它，上面一串串冰冷的数字，是我和老头子攒了一辈子的血汗。老头子走得早，
留给我这套不大不小的房子和这点钱，是我最后的依靠和底气。
苏晚那委屈含泪的眼神在我脑子里晃。委屈？她有什么好委屈的？
逼着我这把年纪再去当老妈子，她才委屈？我了解陈默，我那儿子，耳根子软，没什么主见。
苏晚在他面前哭诉一通，他准保心软，觉得他妈不讲道理，为难他媳妇。用不了多久，
他就会找上门来。果然，第二天下午，门铃响了。我透过猫眼一看，陈默站在门外，
眉头拧着，一脸疲惫和为难。他手里还提着一袋水果。打开门，他挤出一个笑：“妈，
我买了点您爱吃的橙子。”我没让他进来，就站在门口玄关，抱着胳膊看他。“有事说事。
”陈默的笑僵在脸上，尴尬地搓了搓手。“妈……昨天小晚她……她回去哭了一晚上，
眼睛都肿了。她说她就是好心，想让家里热闹点，您反应太大了……”“我反应大？
”我打断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过去，“陈默，你摸着良心说，
你媳妇只是想让家里热闹？她是想让我给她带孩子！从怀到生再到养，她算盘打得精着呢！
你们夫妻俩潇洒上班，把我当免费保姆使唤？这就是你们嘴里的热闹？”“妈，
您别说得那么难听……”陈默急了，“小晚她……她年纪不小了，想要孩子也正常。
我们……我们确实工作忙，要是有了孩子，
肯定需要人搭把手……”“所以我就该是那个把手？”我盯着他，
心里那点仅存的温热一点点凉透，“陈默，我是你妈，生你养你，不是你的附属品，
更不是你家的长工！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我六十多了，我累了一辈子，我想喘口气！
懂不懂？”“可是妈，”陈默的声音也抬高了，带着一种被我逼到墙角的不耐烦，
“别人家的老人不都这样吗？帮着带带孩子，享受天伦之乐，多好！
您怎么就那么……”“那么什么？”我逼视着他，“那么自私？那么不通人情？陈默，
我告诉你，我就是自私！我就要过我自己的日子！我不乐意做的事，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你们想生，生十个八个我都不管，但别想把我捆进去！带孩子？门儿都没有！
”陈默的脸涨得通红，被我噎得说不出话。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不解，
还有深深的失望，好像我成了不可理喻的怪物。他最后只憋出一句：“妈，您变了！
您以前不是这样的！”“对，我变了。”我斩钉截铁，“我活明白了。我的钱，我的房子，
我的时间，我的命，都是我的！谁也安排不了！”“行！您行！
”陈默气急败坏地把水果袋往地上一扔，橙子滚出来两个。
“您就守着您的钱和您的清净过吧！以后……以后我们的事，不劳您操心！”他撂下狠话，
转身就走，脚步咚咚咚砸在楼梯上。防盗门又一次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这一次，我没有跌坐。
我挺直了背，弯下腰，慢慢捡起那两个滚落的橙子，拍了拍灰。果皮冰凉。心，更凉。
唯一的儿子，为了他媳妇，为了一个还没影儿的孩子，用他的失望和愤怒，
在我心口上狠狠剜了一刀。指望他们理解我？指望他们孝顺我？靠不住。手里这张存折，
还有这套房子，才是我最后的依仗。可苏晚会死心吗？我看着茶几上还没收拾的粉红婴儿服，
心里清楚得很。不会。她那种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催生不成，她下一步会干什么？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滋生的藤蔓，
悄无声息地缠上我的心脏——她会不会打我这点家产的主意？
打着给孩子存钱、买学区房的旗号，一点一点，把我这点养老钱掏空？
等我真正需要人照顾的时候，钱没了，人也没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窜上来。不行。
绝对不行！我必须做点什么，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让他们明白，我燕辞，不是面团捏的，
不是他们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的！接下来的日子，家里彻底安静了。
陈默和苏晚果然没再上门，连个电话都没有。小区里偶尔遇到相熟的老姐妹，
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点欲言又止的同情和探究，估计是听说了我们家那点“热闹”。
我表面上不动声色，该买菜买菜，该遛弯遛弯，心里那根弦却绷得紧紧的。我在等，
等苏晚的下一招。果然，消停了不到半个月，东西又来了。这次不是人送来的，是快递。
一个巨大的纸箱，直接放在我家门口。拆开一看，是个枕头。巨大的、沉甸甸的乳胶枕头，
上面还印着几个大字：“好孕常伴”。枕头套子夹层里，塞着一张打印的小纸条：“妈，
听说这款助孕枕头特别灵，希望您喜欢。我和默哥都盼着您身体康健，早日抱上大孙子。
——小晚”“呵……”我捏着那张纸条，气极反笑。好一个“盼着我身体康健”！
这是催生不成，开始搞封建迷信心理暗示了？枕头送给我？
是想让我睡着这枕头做个生孩子的梦？这枕头像个烫手的定时炸弹，放在家里都嫌膈应。
我直接打电话给快递公司，让对方原路退回，寄件人拒收！没过两天，电话来了。是陈默。
“妈，那个枕头……小晚花了不少钱买的，听说特别好……”他支支吾吾。“我不要。
”我直接打断，“我颈椎不好，睡不了那玩意儿。退回去了。”“妈！
您怎么……”陈默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那是小晚一片心意！您这样……”“什么心意？
催我给你们生二胎的心意？”我毫不客气地怼回去，“陈默，我最后一次告诉你，
别再搞这些没用的！我生不生，带不带孩子，是我的事！跟你们没关系！
你们过好你们自己的日子，少来烦我！”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后，
传来陈默压抑着怒火的呼吸声，然后是“嘟…嘟…嘟…”的忙音。他挂了。我捏着手机，
手心冰凉。看来，好言好语他们是听不进去了。枕头暗示不行，下一步呢？
会不会开始打感情牌？或者，直接开口要钱？说什么给孩子存教育基金？苏晚那点心思，
我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在他们开口之前，彻底解决掉所有隐患。捐掉！
一个疯狂又决绝的念头，无比清晰地冒了出来。把我所有的钱，都捐掉！
捐给一个谁也拿不走、谁也动不了的地方！让他们彻底死了这条心！这个念头一旦成型，
就像野草一样疯长。对，捐掉！捐给真正需要的人！捐给那些晚年真正无依无靠的老人！
我开始偷偷行动。白天照常出门，散步范围却悄悄地扩大了。我坐公交车，去城郊，
去那些看起来不太起眼的养老院外面转悠。我不进去，就在门口看看，
听听里面传出来的声音，看看进出的人。有的养老院门口车水马龙，探视的人络绎不绝。
这种不行，看着太光鲜，我怕我的钱捐进去，落不到实处。有的地方冷冷清清，大门紧闭，
透着一股子暮气沉沉，这种也不行，感觉管理有问题。转悠了快一个星期，腿都跑酸了，
终于让我找到一个看起来“顺眼”的。叫“夕阳港湾”养老院，位置有点偏，
在一个老居民区后面。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几棵老树长得枝繁叶茂，
树下有穿着统一蓝布衣服的老人在慢慢活动，有的晒太阳，有的在下棋。很安静，
没什么嘈杂声。中午饭点的时候，我看到食堂的窗户开着，飘出一股饭菜香。我假装问路，
跟门口一个扫地的老大爷搭上话。“大爷，这里面住着还好吗？”大爷停下来，拄着扫把，
眯着眼看我：“好啊，咋不好？比在家强！我儿子闺女都在外地，一年到头见不着两回。
在这儿，饭有人做，衣服有人洗，头疼脑热有医生瞧，还有人说话解闷儿。
”他指了指院子里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喏，那几个老伙计，天天凑一块儿，比儿女还亲。
